■張經宏
架上的泡麵袋裂了個縫,窗紗一口窟窿,水槽邊的肥皂細細的齒痕。老鼠進來了。
當年這廚房為了省錢,尋了幾片五金行裁切的木板,於客廳交界立一面櫥櫃,又於壁上鎖三層木架,安鍋置碗,靠牆的流理台兩排調味罐、油瓶。這老鼠趁我於水槽瀝乾一籃草莓,出門購物的空檔,鑽入窗縫,像來置辦豐盛的點心,啣了幾顆藏於瓶罐後方。數日後牆邊的螞蟻列隊而出,才發覺鼠輩的傑作。
我是個懼鼠之徒。有朋友怕壁虎、蜘蛛或蟑螂。怕壁虎的說:牠天花板爬著爬著,突然練起高空彈跳落在枕邊。怕蜘蛛的說,牠半夜一巴掌撲在我臉上,完全不會不好意思。怕蟑螂的,「牠手腳到處戚戚擦擦,居然還會飛。」
「怎麼會可怕。」我說起某夜一隻旯犽奔來床邊與我對峙數秒,牠自顧跳了幾步探戈,斜斜退到牆角,想來幾招伸展瑜珈吧。隔天牠死了,死在流理臺邊,抱頭縮成一團,帶著羞愧的身姿。床邊那幾下手腳開闔的探戈,怕是牠生前最後的舞步了。而壁虎,似乎知曉與我尚能相安,鬧得再烈也無忌憚,光天化日一隻一隻像體操選手,拿門框與窗台練習甩尾、拋飛、發聲練習,整個客廳當作森林小學,偶而我得撿拾一兩尾壁虎屍,拈起魷魚絲般甩入草叢。鄉下蚊蟲多,壁虎隻隻粗肥慵懶,那蹣跚拖拉進壁櫥的尾巴,乍看是條鼠尾。再說蟑螂與拖鞋怎會那樣登對呢,就像香菜與肉圓,豬血與酸菜一樣速配。
「既然要講,」不怕鼠的朋友說,「你瞧過捕鼠籠裡的小鼠仔嗎?好可愛喔。真想送牠到寵物店洗個毛蓬蓬的美容澡,結個領巾提籃上街。」「甚麼東西?」另一個朋友制止:「你去問大肚山種番薯的,巴不得老鼠絕子絕孫。」
人們總為恐懼找理由。恐懼沒有理由。幫它找到的理由,常常為了掩蓋恐懼本身,逃離它帶來的不悅。我問過讓老鼠出門的方法,朋友說,有個學佛的親戚,請老鼠聽了一夜的普庵咒,「牠窗紗咬一個洞出去了。」
「這招也太文明。」
於是我放普庵咒。牠也許愛上唸誦的呶呶叩叩之音,更不想走了,幾天幾夜不見動靜。
這該如何是好?關於躲藏、窺伺這些,再也沒有比老鼠更擅長的了。也許無人之時,牠像個員外出穴遊四處遊蕩,肩披一張舒潔衛生紙,在廚房的刀光盤影裡縱身尋覓,當成牠叢林遊戲的訓練場,遊樂探險的天堂(迪士尼的紅牌招徠物,是隻可愛的米奇呢)。再於冰箱後壁設下一窟,櫥櫃頂層尋一處制高點來盱衡全局,對同處一室的這個傢伙,鼠視眈眈地觀察他的喜好,摸清他的癖性,所有的秘辛全看在眼裡。牠踏查出多條鼠道與鼠窟,需要拔腿奔逃的那一瞬間,活路在哪知之甚詳。牠頗得意於牠是此間之王。
牠穿梭於無印良品、歐舒丹、荷柏園四周,沉疑這做啥用呢好香;走過油瓶醋罐時鄙夷:很會餵養七情六慾啊這人。四壁之內安置的傢具飾物,甭說牠好幾輩子無法理解,連屋內的這人,拿一座冰箱來說,每回清理這容量數十升的冷藏室,前後稍一挪移,多少陳年舊物重見天日。長年封閉的暗室已長出自己的生態,有彼此能懂的語言,以各種冰冷乾燥的表情,蹭蹭對方身上的保存標示,盯著箱門開啟而亮了燈的瞬間一同靜默。那人取走半小時前擺進來的可樂又復歸黑暗。這就是冷宮。
再拿吃食來說,再受寵溺的貓狗只需一碗一盆,這人一餐蒸煮炒炸,爐邊水槽桌上的鍋鏟瓢盆,走進走出端盤置叉,遠拍近拍手機上傳,吃了兩口送進冷藏或廚餘桶。牠蹲踞於暗處看這人終日如此反覆,聽他靠住話筒跟朋友嘆道:「人生喔人生」,這「ㄖㄣˊㄕㄥ」聽在牠耳邊,恰恰與飄過鼻前的肉末鹹香重疊,也許牠想:若讓我舔一口這盤上的碎渣,這人口中的「ㄖㄣˊㄕㄥ」我也明白了。
再以燈光為例。不算久遠之前的文明,人們暗夜起身摸去出恭,焚膏繼晷所需之光,一盞燭火足矣。如今為不眠之夜的精進或行樂,壁燈、嵌燈、檯燈、投射燈,營造氣氛、風水磁場的花樣之撩亂,上下鑽攀的老鼠最知道。且若試從牠的視角看一塊肥皂,根本是比拚世界紀錄的大胃王大餅,閒來沿餅緣琢磨嚙技,嚼出一條一條鍊狀齒痕,也許牠們還睡過洗碗槽裡的烤盤,在主人外出的夜裏,伴著沒清掉的乳酪焦香,做了幾個香甜的夢。牠喜歡聽砧板上爽颯的切菜聲?鍋鏟速疾翻過肉片與蒜末的氣味?
一連數日這鼠聲似有還無。是深根於執念而生的幻覺?才這樣想,夜深人靜,廚房某處傳來騷動。那聲音真不客氣,牠真把這裡當成牠家。
我張望尋覓,一條鼠尾突露於冰箱後邊(喂你露餡了)。點上一截艾草條,投入隙縫,讓牠嚐嚐空氣污濁的悲哀。
「出來,出來。」
腳下竄過一條黑色閃電。這傢伙,牠拚盡牠的氣力,由我的恐懼騎上牠的背,滿屋子奔走。我回過神來,所餘是惱怒。這人有多虛張聲勢,牠看在眼裡。張狂跺腳、砸杯毀器還得一一收拾,不啻一場與冤親債主的爭鬥纏縛,下一回合依舊如此。
如此幾次目睹牠的逃亡,層層堆砌的空心磚書架真是太過理想的藏匿樂園,任牠一鑽一蹲都是棍帚不侵的吉穴。
同事說,看來得用鼠籠或黏鼠板。說到後者,某次他兒子走近一片哀吱聲不絕的黏鼠板,彼輩為求掙脫,魂魄硬生生奔出形軀,剝留一身皮毛在黏呼呼的紙板上。鼠籠則有限定使用的問題,捕過老鼠的籠子,其他同類斷不再入,且置放鼠籠切忌出聲張揚。人們於籠內置鉤掛餅,牠們不見得看有,但人們說了甚麼,牠們懂。
我想起某夜老鼠咬了一地的益生菌膠囊(也太養生),氣憤之餘動了殺念,隔晨見一只薄胎磁杯碎裂在地。這事太過蹊蹺,也許是暗處的那廝收到主人的歹念,心想只不過吃你一點碎屑,你竟容不得我,遂夜半出來走跳,略施薄技以示抗議。
我一邊掃除碎片,暗自稀奇這傢伙眼光之高,性情之驕橫。心疼之餘,環視櫃中爭妍鬥豔的杯器,從每回初見的愛不忍釋,到閒擱於櫥櫃生塵,期間多少挑三揀四的心思,如今捐置經年。這些懷才不遇的杯皿,夜裡私語著寂寥,品賞彼此的幽光,這是器物的自傷。老一輩說過,美麗精巧之物,若僅投以賞玩之目光,任其晾置一隅,器物會逮到時機自碎。哪知是老鼠過來終結了它的命運。
費了兩口籠子與焦糖乳酪、富士蘋果,那傢伙屢請不來,於是鋪了黏鼠板。我把房門鑰匙交給同事,請他隔日來查看。終於接到來電:「有了。」遂捕獲了那隻慧眼獨具之輩。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