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有一個人,來到紐約,打電話給他的老同學:「我想學習如何在紐約生活。」只聽得電話線的那一頭兒說:「別擔心,你已來到世界上最容易生活的地方。」
老同學馬上教他做兩件事,一件是如何進麥當勞點漢堡,一件是如何坐地鐵。「前一件事保證你餓不死,後一件事保證你困不死。一個人吃得飽又能自由行動,紐約自有你一片天地,咱們一塊兒上」!
這位老兄把麥當勞和地鐵相提並論,頗有見地。麥當勞號稱「速食」,地鐵可以稱為「速行」,也就是台灣說的捷運,日本說的快速交通系統。汽車在市內行駛,每小時只能有30—40公里,地鐵快車的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89公里。它為甚麼能快呢,因為它在地下有專用的車道,沒有十字路口,沒有紅綠燈。
可以想像,這是多麼大的工程。難以想像,傾國傾城修地鐵,並不是修王室的御道,也不是修哪一部分人的祕道,而是為大眾闢奮鬥之路。地鐵的造價那麼高,票價卻那麼便宜,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單程票一張3元,如果你買月票,不限乘坐的次數,出出進進平均計算,每次車費大概1元5角。1元5角是多少錢呢,麥當勞的咖啡,老僑稱之為「拿鐵」,每杯2元4角。不到一杯咖啡的價錢,你可以坐上去奔馳七十八十公里,這樣你才可以東西南北深入人力市場,劈荊斬棘。
奮鬥,明白吧,奮鬥不是安步當車,不是知足常樂,不是孔融讓梨。奮鬥需要學習,從學習坐地鐵開始。快車進站只停兩分鐘,車門由打開到關上只有一分鐘,你當然不能推擠,你也不用禮讓,上下班尖峰時段,地鐵站月台上沒有老弱。你需要敏捷,這種在推擠和禮讓之外的敏捷是一門功課。當心孩子上了車,車門就把你和孩子阻斷了,當心你身體進了車廂,隨身包被車門夾住了。休要怪站務人員說話粗暴,他怕一句話還沒說完,列車開走了。他也是在奮鬥。
紐約地鐵每天有五百多萬人次乘客,也就是五百萬身家性命投入,地鐵牽動的這條線上,沒人沒精打採,沒人三心二意,沒人猶豫不決。這是奮鬥的地方,車站旁總有一點兒騷臭的空氣,車廂裡總有些狗偷鼠竊,入口出口的地方總有乞丐酒徒遊民精神病患者。鋼鐵冷漠,車身明亮無色,不顧一切衝出去,隧道漫漫,終有盡頭,不止是麥當勞在那一頭兒等著你,頭上還有青天。不可能稱心如意,不可能完美無缺,關關難過關關過,船到橋頭自然直,這就是奮鬥,這就是地鐵。
地鐵不眠不休,入口永不關閉,來吧,它等著你開始你的紐約生活。
▉程奇逢
紐約地鐵的入口很像一個礦井的入口。狹窄,呈正方形,一直往下,通向晦暝的某個地方。
它沒有礦井常有的沉井,每天幾百萬人自覺自願地沿著破舊的臺階,走到地下幾十英尺的地方。老人們貼著扶把慢慢地走,神情像哲學家那樣專注和凝重,他們大約是在思考,尚存力氣用盡之時和哲學謎題破解之時,哪個先來到?年輕人則歡快地跳躍著往下跑,還有等不及季節的轉換,提前露出修長大腿的女人。嬰兒則被放在嬰兒籃裡,被父母小心地提著。這是一幅完整的人生的圖畫。
下礦井需要一頂裝有礦燈的安全帽,下紐約地鐵則需要一張儲有錢值的磁卡,以前是一枚金屬硬幣。
紐約的地鐵,礦脈很豐富,幾十條線路,通往每一個街區。我常常為紐約擔心,上面承載太重,那麼多密密麻麻的摩天大樓,下面又都被挖空,萬一哪天地面承受不住,整個城市塌下去怎麼辦?別忘了,曼哈頓只是一個小島而已。
除了有怕它坍塌的恐懼,我也認為魔鬼梅菲斯特就住在裡面。它誘使紐約人與它訂立協議,人們可以在紐約的酒吧裡飲酒作樂,可以在街上追逐少女瑪甘蕾,但是每上下地鐵台階一次,就要把生命中的一天交給它。
在紐約地底下煞有介事急匆匆跑來跑去的,其實就是一個個由鐵皮、塑料和玻璃組成的封閉盒子,這些材料裡玻璃最重要,有了玻璃窗子,我們才知道自己在移動,也可以看見別人移動。
我坐地鐵時總是無精打采的,不會帶上一本書,更不會在搖晃的車廂裡趕寫工作報告,只有超車時,我才會打起點精神。紐約地鐵,除曼哈頓中心地段外,分快慢車。慢車在兩站中間會跑得快一點,從後面追上我坐的快車,然後有一段幾乎平行,快到站時,它減速,我們飛快超過它。在平行行駛的短暫時間,對面車廂裡的人在做什麼,看得清清楚楚。一個苗條的女子舉著小圓鏡子,正在悉心補妝,旁邊一個穿短褲的胖女人,翹著大腿,根據我的目測,那腿的直徑約等於那女孩腰的直徑。一個亞裔中年人閉著眼睛,頭歪向一邊,連他疲憊的臉色都看得很清楚。
觀察對面窗戶裡的人,有點偷窺的意思,從道德層面講是不好的。但在紐約,人被逼著偷窺。兩棟樓離得那麼近,華燈初上,對面窗簾還沒來得及拉上,裡面的人做什麼,你只要抬頭就看得到。別傻了,他也在看你。這在紐約沒什麼,也沒辦法,太擁擠了。
凡是那些高調門說教道德的人,其實是最有偷窺癖的人。你不知道嗎?紐約是全世界報紙、媒體、電視台、記者最多的城市,還有政客。
地底下應該是黑暗的,但每個車站都被偽裝得光彩亮麗。紐約地鐵,是黑暗與光明,真實與虛幻,荒誕與理性不斷交替中的一種寂寞。你即使走出地鐵,它上面熙熙攘攘的城市裡所發生的一切,也和這樣的反差與寂寞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