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坐忘
夏天天氣悶熱,離開家門後走在高溫的路面上,踏進捷運站時,全身約莫已汗濕過一輪,等走出捷運再踏上通往陽明山的公車,又得出第二輪汗,冷熱快速交替常弄得人噴嚏連連眼淚鼻涕直流。
這事說給母親聽,母親聽後總愛哈哈大笑,說炎熱夏天把我感動得痛哭流涕,我倒覺得這眼淚流得冤枉。時間就該花費在美好的事物上,眼淚也是,為了無可避免的溫度冷熱交錯而落淚,總是無奈。
抵達工作地點,換上淺青色中國風上衣搭配深藍色一片裙,匆匆從地下室辦公室趕往一樓展覽廳……速速完成準備動作,等遊客上門。
早上十點多,進來兩名來自西安的一對老夫妻,處理完票務後,我隨他們踏進展區,準備導覽。
「歡迎來到林語堂故居,這裡是林語堂先生晚年最後十年--也是他七十二到八十二歲居住的地方,現在我們來到的空間是林語堂先生的書房,以及招待比較親近好友的房間。我們可以看到這裡有大小兩個鼎,這是故宮送林語堂先生的禮物,一般人大多會收在櫥櫃裡當作展示品,但林語堂先生則拿出來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小鼎主要功能是當菸灰缸,小鼎的對面,長沙發旁邊這裡有個大鼎,請猜猜看大鼎有什麼功能?」我說著講過無數次的內容。
通常導覽到這裡,參訪的人會開始猜測,有人會說放菸草、薰香,也許有人會猜放眼鏡,但遠從西安來的兩位遊客一句話也不說,特別是那位太太竟還迴避著我的目光,倉促擦掉從發紅雙眼流出的眼淚。
過敏嗎?我禮貌轉開視線,假裝沒看到她侷促的舉動,接著往下導覽。這種經驗我很多,他們遠從西安來到台北大約還在適應無比酷熱的氣候吧?
「大鼎裡放林語堂先生愛吃的牛肉乾和花生糖。為什麼需要在這裡放食物呢?照理說食物應該放在桌上,為什麼要放在長沙發旁的櫃子上?」
現場一片安靜,我看了眼還在抹眼淚的太太,以及似乎不太多話的丈夫,選擇直接往下講。
「其實林語堂先生喜歡躺在這張長沙發上看書,看書有時候特別容易感覺到餓。你們可以看到這邊的書桌和椅子,剛才說林語堂先生喜歡躺著看書,其實連在書桌前也不例外。」
現場仍舊一片寂靜。
「林語堂先生坐在這裡時,會把椅子打橫,拉出一個抽屜,把腳跨上去,一手拿著書,一手拿著菸,旁邊桌上還擺著一杯他最愛喝的咖啡。根據林語堂先生的說法,人必須先把身體安頓好,精神才能更專注。」
導覽至此,我漸漸意識到,此次導覽可能是我導覽生涯中最安靜也最挫敗的一次--聽者彷彿完全不理會我說了什麼,全部精神都用來抵抗難以抗拒的生理不適。
我試著慢慢抽身,引導這對夫妻自行往下間展示廳移動,當腦子裡剛跑過這個念頭,她的情況似乎好了很多,開始回應我的話,有時還會主動問些比較深入的問題。挫折感最大的一次導覽,突然起死回生了?
雖不明所以,但我趕緊調整說話節奏和講解模式,迅速回歸到平常熱情導覽的狀態,由衷希望來者能多知道林語堂先生一些趣事。
這些生活點滴,聽在來訪者耳裡都是閃閃發亮的故事,彷彿未蒙面過的林語堂先生此刻正笑臉盈盈站在他們面前,依然在這座宅子裡悠閒生活、到處走動。
「林語堂先生曾這樣形容他最鍾愛的宅院,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上見天,天上有月,不亦快哉」。我邊導覽邊領這對夫妻前往客廳旁的陽台:「底下是林語堂先生的墓,雖然他在香港過世,但是遺囑特別吩咐一定要回來葬在這裡,旁邊有每天現泡的咖啡以及瓷盤,瓷盤上擺著幾朵鮮花……」
時間一直往前走,有些事卻不曾更動。
雖然有些人事物已成過往,但溫厚的情份猶在。這份情可能是感恩、感念,或是敬佩、懷念。
看著墓前咖啡升起裊裊白煙,總錯覺林語堂先生彷彿還在,仍有話想說。
話剛說到這裡,她的過敏好像又回來了,雙眼通紅眼淚直掉。她丈夫看了一眼,丟來一句:「妳怎麼哭成這樣?」她吸吸鼻子立刻反嗆:「難道你沒看過他的書?」
直到此刻我才恍然大悟,這些眼淚的源頭不是過敏,而是由衷喜歡、欽佩一個人的人格和文章才落下的眼淚。
離開故居前,她很不好意思邊擦掉眼淚邊說,林語堂先生的文章用字都好美。我覺得她的落淚也好美。
大學畢業後在很多地方工作過,但從來沒有看過有人在我面前哭得那麼壓抑,沒有發出半點哭聲,眼淚卻不停從雙眼流淌而出……
這一刻我才明白,有些深層的情感和感動是可以素不相識的,單單透過文字或精神流傳,輾轉進入一個人內心最深的地方。
天氣依舊悶熱,站在故居門口朝他們揮手時,我卻覺出了一絲無比清涼的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