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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時光漸層
文/攝影 蔡莉莉
不知何時開始,鹽水天主教堂因達文西「最後的晚餐」創意壁畫,而成為觀光景點。於我,這裡是母校。我在這座教堂的附設幼稚園,開啟人生初始的上學時光。
重回這座天主教堂,幼年的記憶,在眼前紅紅綠綠的色彩裏錯落流動。想起衣裙永遠燙得筆直,永遠猜不出頭巾底下的髮型的修女們。想起耶誕節教堂的馬槽裡,燦爛發光的聖母和小耶穌。到現在還記得午飯前的禱告辭:「謝謝天主賜給我們豐富的午餐」。我家並非信奉天主教,三年的幼稚園時光,是我和天主教一段短暫的緣份。
我在斜照的陽光裏追憶,試圖捕捉幼稚園時這座教堂的模樣。五十年的時間經過,鮮亮的色彩取代從前素樸的外觀,很像一個打翻的調色盤,蓋過所有時間的顏色。裡裡外外的改變,繁複而鮮豔,像是一首不調和的詩。
小學時經過天主教堂,發現庭院多了一座好像公園涼亭的建物,黃色琉璃瓦,綠色屋脊,大紅柱,一種似廟非廟的奇異感,那是聖母亭。後來,我一直不曾走進這座教堂,無從想像教堂的內部已變成中式宮殿的華麗模樣。一切的改變總是慢慢發生,就像漸層的彩虹,自無法覺察的微細漸變中,不知不覺從紅色過渡成紫色。
站在教堂後方,靜靜凝視牆上相片,那些外國神父宛如宿昔先哲,眼前閃逝他們的身影。思維深刻的傳教士,在堅定信仰下,一顆無懼漂泊的心。轉身面向祭壇,久久注視台版的「最後的晚餐」,揣度同人角色和原畫之間的神似。像是介入無聲的故事,不知道它象徵著甚麼?這其中有一種超乎現實的解釋嗎?是否有不可言說的啟示?或許是融入本土,或許是顛覆中西,或許甚麼都不是。
我彷彿來到米蘭的恩寵聖母天主教堂,不同的是畫面中央的耶穌,捻長髯,著漢服,就像孔子模樣,正望著盤中美味的小籠包。頭上頂著光環的十二門徒,面帶微笑,無有原作戲劇性的激動情緒流過,只見祥和。就連背叛者猶大,也是一派慈眉善目。原本背景的一點透視法,已被圓弧的屋頂所取代,未見刻意營造的視覺空間延伸。
什麼聲音響?我側耳傾聽,似乎從修道院二樓的琴房傳來,那像是我久久荒廢的鋼琴聲。彷彿看見久違的自己,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在修女身旁坐著,努力讓手背上那一塊義美牛奶糖,不要隨著彈奏的晃動而掉落。那甜甜的牛奶香,是上完鋼琴課之後的微小快樂。現在,修女身上熟悉的精油氣味已經散去,我的音樂夢也散去,在風中凝結的,只剩擱淺的記憶。
走入修道院中庭,空氣裏彷彿飄浮著熟悉的桂花香,我記起藏在記憶氣味裏的一件舊事。一朵一朵潔白的桂花,在樹上顫著,搖著。兒時的我循香氣採花,因此右手骨折。而今,圓形拱門後的石雕聖母像和那棵老桂花樹,已消失在一堵石牆之後。終於明白,所有的曾經皆不可逆。
此刻,我以遊子的身分,回到人生第一所學校,沈湎於一種追想的情緒,拾回些許往事薄影,稀釋,蒸發,曬乾。如月津港的河水遶行在遊戲場邊緣,如老去的心情跌宕在時間的琴韻,如我曾經採過的桂花,從小時候開到現在,如午後修道院安靜開落的那株老樹,正對著我飄送甜甜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