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鬼針草斷頭那天

文/方秋停 插圖/國泰

陽光透亮那天,小曼約我和貓面、豬仔四人在學校蔣公銅像前見面,她一樣穿著草綠色背心,我穿姐留給我的灰底方格襯衫,兩人都削短髮著褲裝,看似兩個小男孩。小曼個頭比我小,臉上掛有幾點雀斑,小嘴經常緊抿著。貓面下巴乾掉的口水印經常洗不乾淨並帶輕微的口吃,聽他講話須有幾分耐性;豬仔頭大膚白,像年輕版的大番薯,身雖壯碩卻膽小嘴賤,笑淚經常同掛臉上。不知何時起我們四個常走在一塊,不善與人交往的我於是有了固定夥伴。

班導將學生依課業成績分三等,賞罰標準盡皆不同。我和小曼被列中等,雖不傑出但還有救,貓面、豬仔都在最低等,常挨老師的板子。七○年代中期九年國民義務教育雖已施行,許多國小老師仍然恪守既有的教學模式、信奉不打不成器教條。打罵輔助教學,挨打成為校園生活的重要活動,面對刑罰臨危不亂或者呼天搶地,在在反映個人的志氣和品行。

至今猶然記得棍子落在手心會有一陣熱熱的刺痛感,比被火灼傷要輕微卻有殘廢的錯覺。沒人喜歡被責罰,而恨鐵不成鋼的氛圍下誰能免於這試煉,一天不被抽打幾下反倒沒有存在感。豬仔經常被打卻極怕疼,老師棍子未下,他臉便潮紅哀號跳踉起來;貓面對棍子存有恐懼感,手屢次縮起復在老師威嚇下勉強伸出,神情變化詭譎;小曼臨刑眉頭從不皺一下,萬般不服或委屈全咬在牙關。唉!被打無人可以替代,是每天都得面對的劫數,從中我們似乎也體認學習到認命、忍耐和勇敢!

陰暗的底層鮮少照到陽光,印象中貓面走路習慣低著頭,破爛球鞋踢起地上石頭,吭吭擊出混亂的生活節拍。豬仔行走只看地上,一回差點撞到老師,白皙臉頰硬被擰出一塊紅紫。小曼目光從不往前看,踩著石頭便忿忿地踢開。和他們為伍雖無榮耀感,小曼出聲我仍跟著他們一起行動。之後我走路也不自覺地踢起石頭,四人形影相連,成為校園中不被注意的風景。

教室裡氣氛嚴肅讓人透不過氣,下課小曼傳來一個眼神,我們便跟著衝出室外──榕樹鬚根又被風給拉長、操場有被輾扁曬乾的老鼠屍體、靠圍牆邊的水溝裡有煙蒂──小曼總有許多新發現,一肚子鬼主意想要實驗。她知道學校最陰暗的角落、知道哪間教室曾經鬧鬼、哪片天花板可能塌陷……,她煞有其事地說著,我半信半疑心底感覺毛毛的。小曼極需要聽眾,我便成為她的知音。

貓面的瞇瞇眼看不出聰明,豬仔的話語嘮叨瑣碎無重點。生活是一頭怪獸,篩落地上的影子自行婆娑起舞。四人隨意坐於操場邊,或在池畔草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夕陽為年少歲月勾勒金邊,貓面的口吃這時自然通順,豬仔看起來也沒那樣怯懦,至於我彷彿找著一處可卸下緊張的港灣,感覺自在心安!

 

那天,我和小曼邊走邊聊天,我不太擅長興起話題,總是應和的多,聊著聊著小曼不知怎地竟聊到她家,也許氣候有些冷也可能風兒輕吹陽光剛好,小曼不經意說出當年母親生她時難產離世,是她害死了母親……,說著一顆豆大淚珠自頰邊滾落。我從未見過小曼掉淚,那淚珠匡噹一聲撞擊我心,讓我也有想哭的衝動。唉!這秘密對我而言太沉重,一種含帶同情與感動的悲傷讓情緒瞬間有了重量,小曼對我如此坦誠,我覺得自己也該說出件秘密,兩人情誼才能平衡,於是便說出我在之前學校的秘密。

背九九乘法表是升中年級後的最大災難。7加7再加7,數字每上加一層腦筋的受力便就加重,好不容易背好,一被抽問便又錯亂。前頭擋座高山,一山過後還有一山,後山比前山還險峻,前行已經不易,冷不防一個個數字如石頭沿路砸下,讓人隨時膽戰心驚。

老師強令未通過的人放學後必須留校,由小組長負責檢測。我天天被留,內心既煩悶又痛苦,茫茫不見解脫之日!好友阿佑急中生智,說他可以翻窗進辦公室偷改通過名單,問我要不要加入?

煉獄出現一線光亮,我當下便受誘惑。於是便在通道幫忙把風,兩眼尾隨阿佑跳進辦公室,整顆心懸在半空,直覺背後有人清楚看到了這一切。隔天懷著莫名的忐忑到校,感覺罪惡隨時將被揭穿,好幾天惶惶難安。7乘4,8乘9,數字一條條鞭笞下來,記錄表上的名字被燒出個大洞,成為我心中最大的汙點。

列車奔過山丘,不知何時起,之前無法上加的數字必要時自然顯出,順逆乘除與加減已無困難,而心底卻仍承載著這負擔。

我不曾向人提起這事,小曼聽了也不怎麼重視!而從那天起我和小曼間似乎更密切了。十多歲的孩子不知如何承擔這般深重的友誼,幸虧小曼想出了辦法。

這天,陽光參與我們的聚會,仔細感覺小曼的神情似比平常嚴肅些,貓面、豬仔的胖瘦身影站立一旁,鐵鍊圈圍銅像四邊的草地,周遭窸窣安靜。小曼說今天要舉行個重要儀式,我和貓面豬仔面面相覷不知所以,小曼接著說:我們來「結拜」,未等我們提出疑問便進行起她事先想好的儀式。

銅像四周茂長著鬼針草,小曼彎身折遞給我們一人一枝,向著銅像如對神明認真說道:「我們四人今天起結拜,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接著要我們跟著複誦自己的名字……,小曼頓了一下接續說:「假如違反,一定會遭惡報……」說著右手食指便藉著大拇指使力,蹦地彈掉左手持拿的鬼針草,我們不明所以地照做,那花便如雞頭一一被砍斷。

我未料會發生這般戲劇性情節,抬頭但見蔣公表情難辨,斷頭花落入草叢,四人影子深陷地裡。

結拜非兒戲,從此我們的關係應該更緊密,下回老師棍子將要落下豬仔跳起那瞬間,我想笑的衝動當要收斂;小曼與老師爭辯將被處罰時,我心底便暗自難過著……

歲月前奔,光影斜照,失去母愛的搖籃於風中搖晃,鬼針草持續茂長,一朵朵似微笑、眨眼的頭顱……

至今我猶然會想起那陽光飽滿,意義深長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