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清和 插圖/國泰
高中讀南二中,我們那個年代,讓師長傷透腦筋的就是少部分學生不大喜歡讀書,我就是其中之一。民國五十七年我念高一,校長李昇先生是蜚聲國際的大導演李安的老爸。
李昇校長認為南二中學生的資質不差,不忍放棄,想方設法要把我們拉拔起來,為了讓學生能專心在課業上,他推動了背誦文言文運動。除了國文課本中的文言文要會背之外,摘錄自四書五經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也納入背誦範圍。
為了宣示這項運動的決心,李昇校長親自操刀抽背,每個週六隨機抽五個學生到校長室背書,大家如坐針氈,生活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恐怖不安日子裡。我的班級雖然一直未被抽中,但從被抽中班傳來的(轉過多手且可能經放大誇大)訊息,據說下場慘不忍聞,全都鎩羽而歸,沒聽說有學生可以一字不差的背完一整篇課文,昂首闊步從校長室全身而退的。
原因不是沒背,誰敢膽大包天不背呢?不但背得滾瓜爛熟,甚至倒背如流,但,一瞥見校長那一張不苟言笑判官似的臉,瞬間全吞了下去;一接觸校長那兩顆炯炯有神如鷹隼般的眼,馬上腦子一片空白,甚至有嘴顫腳抖至口吃者,結結巴巴老半天,期期艾艾不知所云,只是一味重複著文章的第一句。
傳言,有次對著背不出來的學生,李昇校長瞋目問:「爸爸做甚麼的呢?」第一位答說務農,李昇校長聽後以高八度聲調問:「爸爸種田那麼辛苦,你還不用功,對得起他嗎?」然後指著地板說:「跪下!」再問第二位,他爸爸是務農,照答鐵定跪下,於是撒謊答說經商,誰知李昇校依然指著地板說:「跪下!你爸爸做生意,你以為有錢就不必用功讀書了嗎?」第三位、第四位、第五位不等校長問,自動屈膝下跪,再蠢都知道不管爸爸從事甚麼行業,都有要下跪的理由。
學校除了校長抽背之外,國文老師也會抽背,學校更規定國文的段考及期末考,一定要有一題佔二十分的文言文默寫,印象中,千古三大祭文──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歐陽脩的〈瀧岡阡表〉、袁枚的〈祭妹文〉都成為考題。
記得有次段考默寫〈祭妹文〉,有個比較叛逆的同學,沒幾分鐘就交了卷,他站在教室外擠眉弄眼,對著揮汗作答的我們「奸笑」,但沒人理他,因為大家正忙著替袁枚背寫出思妹之情,眼眶噙著淚,早已分不清臉上流的是淚,還是汗?
難道他有枝風馳電掣有如神助的筆嗎?謎底揭曉了,發考試卷時,他被國文老師臭罵了一頓,原來他只寫了最後那幾句:「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且為了表示他對默寫考試的極度不滿,更把「嗚呼哀哉」四個字寫得斗般大。
升上高二,李昇校長調到李安正在就讀的南一中,大家爭相走告,拊掌稱慶:「出運嘍!不必再背文言文了!」以為從此可以逃離背誦文言文的焚籠,過著無拘無束的自在日子,誰知歡欣鼓舞沒三分鐘,新接任的羅旭升校長也想拯救不大喜歡讀書的南二中學生,在還沒想出其他策略前,決定先蕭規曹隨,但為了提高學生的背誦興趣,羅校長舉辦了有獎默寫比賽。
除了自由報名外,規定各班再派兩名學生參賽。我在班上的成績幾近吊車尾,而且沉默寡言、木訥駑鈍,為什麼會成為代表,迄今依然是個謎。
抱著戒慎恐懼的心情踏進考場,腳步如套著千斤重的腳鐐,擔心抱蛋而成為全校的笑柄。成績揭曉前,傳言我們班有一個參賽者要在升旗典禮上台接受校長頒獎,接獲喜訊,全班自是與有榮焉,處於抓狂狀態,不約而同向由台北復興高中轉學南下的同學道賀,我也跟他恭喜,看他整天笑得合不攏嘴,讓我好生羨慕。
結果跌破全班的眼鏡,得了第一名的竟是我,且是滿分一百分呢!司儀唱到我名字的剎那,竟杵在那裏,忘了要跑步上台。從校長手中接過獎狀及圖書禮卷時,我仍不敢相信是事實。加了木框的獎狀,目前仍擺放在客廳的書櫃中,時隔五十餘年,已發黃剝蝕,更因書蠹的啃噬而缺了一角,但我很珍惜,因那是我高中生涯所獲得的唯一肯定。
大學我不是念中文系,從大二開始對外投稿,先後於大三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大四出版第二本散文集。在爬格子筆耕的過程中,總是自然而然就引用古文家經過淬煉的精美字句,有同學問我為什麼能夠擁有這種信手捻來的本領?我告訴他們應該是拜高中背誦了那麼多文言文所賜。
想起高中那段晨背昏誦、且罵且背,背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日子,可謂刻骨銘心,如廁念念有詞、擠公車呶呶不休、走路喃喃自語、夢中囈語咿啞,但萬萬沒有想到這段似彈簧拉到底的經驗,竟會昇華成我日後寫作的修辭幫手。
李昇校長已往生多年,在李安的簫聲中海葬在安平的外海,每次去安平,都會站在海邊合掌遙想感念他。真的,好懷念那段背誦文言文的高中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