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青春異視界〉土虱嫂

文/張育銓 插圖/國泰

如今,人們都叫她土虱嫂,但沒有人知道,有太多時候,這個稱呼對她是一種負擔。

「土虱嫂,一碗中塊、兩碗頭,米酒加添寡──」三名下工的中年男子,吆喝著開了幾瓶啤酒,坐在她所經營的藥燉土虱。土虱,別名塘虱、土殺,不同於鯰魚的四條鬚,牠們擁有八道鬚。與中藥共煮,肉質細嫩似鱈魚、湯頭濃郁而回甘。

「好喔。」她應道,並在乾淨的空碗公加薑放米酒,自鍋中舀湯,湯面浮油是七彩光芒,滾動著橙紅的枸杞。

藥燉土虱攤的營業時間是從晚上六點一路到隔天三點。此刻,土虱嫂的四肢其實又酸又痛,小腿甚至還有靜脈曲張的老問題,但她一如往常的咬牙忍耐著。二十幾年前,還沒嫁去台南,她是一名素淨的小姐,在火車站前的餐廳當廚娘,時常收到不分男女追求者的信和禮物。不久,她按傳統,經相親嫁給一名做水產的胖少年,土虱,外表看似憨厚。

一開始,她做了土虱嫂,心裡十分歡喜的。一起生活後,她才發現土虱個性其實好吃懶做、又愛面子,四處結交朋友卻沒本事賺錢,他只是一名被土虱養殖業者雇用的基層勞工,每天將死豬腐鴨、沒人要的實驗白老鼠倒入池中。

有一日,土虱醉醺醺地從工地帶了一大袋土虱回家,她那時上班不在家,幼子伸手去玩魚,不慎被土虱的胸鰭刺傷,流血大哭,吵醒醉倒一旁的父親,被痛揍一番。等她回來,鼻青臉腫的兒子已癱在床上發高燒、陷入昏迷,送醫治療後腦部仍遺傷,從此肢體上有些障礙,寫個功課,筆也抖不停。

她跟土虱大吵一架,並把帶回來的土虱一隻一隻殺掉、通通丟到排水溝。

夫妻兩人從此不說話,直到有天外面的債主上門,土虱說要出去避一避,留了張養殖場的名片及一筆錢,從此消失在母子兩人的世界。土虱嫂於是邊帶孩子、邊用自身精湛的廚藝,用土虱留下來的東西開了這一攤小小的藥燉土虱,洩憤般的斬土虱、煮土虱,總算把債務還清。

南部的晚風是一首詩,內容寫滿狀聲詞,如夜半在荒野小嚐禁果的年輕情侶的熱喘、工地被酒漬過的工人哭喊、溪畔那些迷失方向的流浪狗自由的哀鳴……在那無盡的吹拂之中,土虱嫂將自己和兒子的生命一次次放生,現實要她的呼吸多一點算計,多一點的堅無可催──於是那一陣陣晚風,將會游往它該去的地方,並且從未止息,從未打烊,在月亮沉淪以前。

「老闆娘啊,好久沒看到土虱了。」眼前這三名土虱的往昔好友嘆息,好久沒一起喝酒去廟前看熱鬧、跟電子花車上的小姐要電話號碼了。

「來啊來啊──」說著,土虱嫂端著幾碗烏黑濃郁的藥燉土虱上桌,碗公裏漂浮著土虱的肉塊,依部位被切的一乾二淨。三名鎮日勞苦的工人立馬拆竹筷,插入,張嘴撕咬鮮美的魚肉,喝一口帶有酒香的湯。

一堆魚的骨骸,一堆屍塊與肉醬、重新拼貼就是一尾漆黑巨大的往日時光。看著人們津津有味地吃掉一塊又一塊的肉、吐淨一根一根的骨與刺,土虱嫂總在這時感到一陣似解脫的莫名歡喜,像是苦痛都流入排水溝,不會再回來了。

「咧欲賣了啊,咧欲賣了啊!」想著,土虱嫂端起魚身後段,放在饕客的桌面:「這碗我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