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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荒地
文/蘇珩 插圖/國泰
在我們家附近,社區正對面,有一塊小空地,那裡平時總是被人用鐵網圍起來,就這麼荒廢著。
這對在寸土寸金的臺灣來說,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雖然我們這裡無論平日、假日都沒有甚麼行人遊客,但好歹也是在都市區的學校周邊,在這個「寶島居,大不易」的時代裡,有一塊這樣的荒廢空地存在,沒有被改建成住宅、商場或是停車場,簡直就是件奢侈且暴殄天物的行為,若是讓那些投資客或野心勃勃的建商看見,恐怕會氣到吐血,大嘆浪費吧。
這麼一塊頑固存在在都市區的荒地,上頭的「住戶」自然也如同釘子戶般堅韌、頑強。除了恣意蔓延的羊蹄甲、草根性格的酢醬草、長的有半個人高的芒草,和小時候似乎隨處可見,但今日已經蕩然無存的鬼針草,以及其他大大小小我叫不出名字的雜草外,有時我路過那一塊時,還會見到同樣棲身在草叢中的毛毛蟲,聽到附近野貓的求偶聲,兩者也同樣是放肆大膽的開懷大嚼或引吭高歌。荒地裡,還時常出現像是麻雀和其他林林總總我認不出的鳥類過客,這些居民彼此之間存在著一種我所不熟悉的潛規則,和平共存著,而且看起來還似乎完全不把周圍的人類社會當成一回事的樣子。
而有這麼一個自給自足、遺世而獨立的小生態圈在住家附近,也說不出來是件好事還壞事,儘管野貓的求偶聲時常在三更半夜、夜深人靜之時擾人清夢,如野火般欣欣向榮的野草也曾引起附近一些奉公守法的居民對於登革熱等法定傳染病的疑慮,但基本上,大多數人都還是能和那塊荒地和平共處,忍受在井然有序的都市風景中天外飛來一筆這麼一塊雜亂無章的荒地存在。事實上,對於已經習慣的居民,比方如我,甚至已經接納了那塊荒地成為住家附近的風景之一,就如同巷口的電線杆、馬路旁公車站牌的候車椅,或門口的舊衣回收箱一樣,我們這些居民在每天早上出門、晚上回家這些一成不變的日常通勤儀式中,也看習慣了這片生機勃勃的荒地,儘管這荒地不曾被我們使用過,不能像是公園一樣讓人進去遊玩、乘涼、聊八卦,但這荒地光光只是存在,就給人一種可靠感、一種恆定性,一種屬於自己家園的獨特歸屬識別。
所以,當那道劃分荒地與文明世界的鐵網被拆掉時,我才會被嚇了好大一跳。
那天,我一如往常地出門搭車,卻看到原本圍繞荒地的鐵網被拆開來了一個大洞,裡頭有卡車、雜物和忙進忙出的工人。一時間,我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礙於時間的關係,我也只能匆匆瞥一眼,便快速離開,留下變成工地的荒地和我當天的半片心思。
之後,那塊荒地的動態就變成我們這一帶婆婆媽媽和叔叔伯伯,以至於老人小孩之間的共同話題,流言有之,謠傳有之。有的人說那裡即將要蓋大樓,也有人說那塊荒地已經被政府所收購,要被改建成公園,一時之間,那塊荒地變成眾所矚目的焦點。
同時,我自然也是不能免俗的同樣注視著荒地的變化,我發現到荒地的生態圈起了變化,除了麻雀、野貓這類的大型動物絕跡之外,就連毛毛蟲這種小型昆蟲也變得少見,真不知道它們躲到哪裡去了。
雖然植物,像是羊蹄甲和鬼針草仍在原本的位置,但我同樣觀察到自從有人開始在它們附近周圍活動之後,這些植物開花、結果的數量也減少了,往往不論在哪個季節朝荒地一眼望去,就會看到數十朵白色、黃色的小花迎風飄搖著,但動工之後,不只是花少了不少,就連走過,褲子也不再像先前一樣總是會黏上好幾根鬼針草種子,而是變的乾乾淨淨、清潔溜溜。
雖然半夜不再有貓叫聲擾人清夢,但卡車在門口來來往往、塵土飛楊,自然也引起一些住戶的反彈,不過,大多數人依舊沉默,甚至有些樂觀其成的感覺。
畢竟,比起毫無生產力的荒地,有建設的工地更有可能幫助到周遭居民,特別是房價的部份。
所以,當工人在幾天內完工並匆匆離開,留下來的只是一座臨時搭建的靈堂時,所有人才會那麼驚訝、詫異,甚至是有些不滿,除了感到晦氣之外,更有種被欺騙的感覺。
相較起其他人的憤憤不平,我倒處之淡然,甚至,還有些好奇,是怎麼樣的人會選在這個離文明最近的蠻荒之地來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而並非是人擠人的殯儀館或在馬路上搭起來的棚子裡,這樣的作法,真有種莊子等道家之徒「以天地為棺槨」的瀟灑達觀了。
不過,這座靈堂除了地點古怪之外,和其他傳統的葬禮似乎也沒有什麼差別,之後,很快的,罐頭山和花圈擺出來了,黑色的大禮車也一輛輛的開了進來,把靈堂周圍變成了一座停車場。
在這紛亂嘈雜的混亂中,這是我們華人無論辦喜事或是喪事的一大共通點,我很快就感到煩躁,周圍的居民亦是如此。有趣的是,同樣是雜亂,相較於大自然產生的雜亂,我們對人為製造出來的雜亂忍受度更低。
不過在這片混亂中,有一點倒是讓我感到有趣,甚至是有幾分美的意味在裡頭,那就是靈堂裡時不時傳來的佛經聲。梵唄聲雖不高亢,也不清越,但卻能傳遍四周,讓人不用側耳,就能傾聽,宛如水聲、風聲這些大自然的音樂一般,能夠很自然的,如水一般填補身旁的寂靜空間。我雖然不算是佛教徒,但是,每每聽到梵唄聲響起時,都會忍不住停下腳步,細細思索,想像著以前,在現代工業文明還未出現的年代,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還沒有那麼緊張之前,在這片土地上,一定也有類似這樣的情景,旅人行走在茫茫的原野中,舉目所及皆無人煙,甚至不知道腳下的道路將通往何方,但當他停下,側耳傾聽時,就能聽到頌佛聲從這片荒煙蔓草的背後傳來,於是他定定心,堅定且勇敢的繼續邁開步伐向前走,心中更是無所畏懼。
有包打聽去打探這座靈堂的由來,我這才知道荒地也是有主人的,主人姓啥名啥不知道,只知道也是住在這附近,把荒地開放出來只是給同樣住在附近的親戚做葬禮使用,之後還是會回復原狀。
聽到這個消息,居民的心也安了一大半,對於靈堂也比較能忍受了。我倒是好奇地主是怎麼樣的人,居然能堅持讓這片土地空在這裡,不做任何開發,不知道是有產權糾紛,還是地主自己本身的某種固執,才導致宛如西洋油畫的城市景觀出現這麼一抹突兀的中國留白,只可惜我自始自終都不知道地主是誰,更甭論背後的原因了。
幾天之後,葬禮結束,靈堂也就拆掉了。我又好奇了起來,好奇荒地上的那些居民在這次打擾之後,會不會回來,荒地是否能恢復原狀。一開始的前幾天,荒地都一片靜悄悄的,看起來好像就真的徹底荒廢一般,變成名副其實的「荒」地。
但在某天晚上,夜深人靜而我卻獨自一人在燈下趕著明天要的報告時,我突然聽到幾聲貓叫聲傳了過來,我停下手邊的工作,側耳傾聽,一開始好像只有一隻貓在獨唱,聲音有些淒涼,但接下來,另一隻貓也加入,變成了二重唱,慢慢的,第三隻貓、第四隻貓也加了進來,於是我的心也就放下了。
隔天早上,我路過荒地的時候,看到數十朵小花在一片綠色中點綴著,雖然還沒有看到麻雀,但當我離開時,褲子上又沾了一些鬼針草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