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最初的調色盤

想起他在調色盤上教我調顏色,宛如魔法,帶領我找到通往繽紛花園的路。

文/圖 蔡莉莉

若要找出我的人生之所以與調色盤為伍的原因,必須回溯到我剛進小學時。

整理抽屜,發現一本《台南縣美術資優兒童輔導成果報告》,發黃的毛邊保留了童年的質地,宛如時代的戳章。封面是我小二畫的鹽水武廟水彩寫生,簡介寫著:「她是唯一接受兩期輔導的孩子,屬於全才的兒童。講故事比賽得過全縣冠軍,也能彈一手很棒的鋼琴……」幽黃的歲月光影中,我突然想起一些遙遠的事。

我不是一個安靜的小孩,唯獨畫畫可以讓我甘願不動直到畫完為止。每到週末,十幾個小孩,背著和身高差不多的畫架,一手拿畫板,一手提畫具,畫遍鎮上武廟媽祖廟魚市場,又包車遠征台南安平港寫生。關於魚市場的氣味和運河的水光,現在依舊十分鮮明地停留在我的記憶之中。

帶我們到處畫畫的是學校的郭主任,他是鎮上有名的藝術家,總是滿臉笑容,真心對學生好。每當我被學校指派參加美術或書法比賽之前,媽媽總會帶我到主任家,一對一賽前集訓。

主任的屋後是他的雕塑工作室,印象中高大的棚子內有許多待刻的石碑,還有一座等身大的國父座像。我經常爬到國父的腿上吃師母為我準備的小餅乾,也或許是當時看多了五燈獎,幻想那種「登上衛冕者寶座」的感覺。直到讀師大美術系,我仍喜歡爬到素描教室高台上的摩西石膏像,靠在堅實的座像,如此安穩,如此放心,或許是潛意識裡懷念小學那段快樂無比的畫畫時光。

小時候最喜歡看學校的《中華兒童叢書》,那是一系列的繪本讀物。其中有一本是郭主任的作品,寫他家鄉澎湖的咾咕石和落花生,帶有自傳的意味。殘存的印象裡,國語日報曾出現一篇書評,考據郭主任對咾咕石名稱的誤用。小小的我讀了忍不住在心裡抱不平,這不過是一個努力在貧瘠土地上種出花生的少年回憶啊。他是那麼優秀那麼勤奮的創作者,何須如此指責。中年的我已明白高處多風,想必當時中年的郭主任應是寵辱不驚。

這個美術培育計劃,自我小一起延續了四年才停辦。後來,我以縣長獎的成績進了私立中學,從此全力衝刺學科中斷美術的學習。直至考上台南女中,選讀北市師專之後才重拾畫筆。住校五年,每到週末便四處學畫,直到考進師大,直到出國回來。

如今,我早已過了郭主任當年教我的年紀,成了一名高中美術班老師,也寫了幾本書,不知不覺做了郭主任曾經做過的事,像是今昔複沓重合的一段路徑。郭主任就像手機地圖的游標,隱隱然引我前行。想起他在調色盤上教我調顏色,宛如魔法,帶領我找到通往繽紛花園的路。每當我壓好紙鎮示範書法時,總會想起他犧牲假日指導我的無私付出。直到自己成為一位老師,才明白永遠笑臉對學生之不易,才發現郭主任是何等耐心待我,如春風,如慈父,如我生命的紙鎮。

腦海中家鄉的一切,始終停格在童年記憶,記憶鏡頭裡的郭主任永遠不會老,想起他就想起他微笑的眼睛。直到有一天,得知郭主任已過世多年,突然有一種被什麼卡住胸口的感覺,一種懊悔的心情。我想起齊邦媛《巨流河》中寫的:「故鄉可以是一片土地,但應該是那一群人,那些在你年少時愛過你,對你有所期待的人。」

忘了最後一次見郭主任是什麼時候,年少的我並沒想過光陰無常,也不太確定自己未來的模樣,始終沒有對他說出心中的感謝。如今,能做的只有傳遞他曾經給我的溫暖,轉成對學生的關懷。仰首天地,彷彿看見郭主任正慈祥地摸著我的頭說,這就對了!彷彿看見他笑得像彎月般的眼睛,如天上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