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長安街頭多麗人,紐約街頭多藝人。並非紐約不如長安,而是我不如杜甫。麗人和藝人同是盛世特產,杜甫當年置身京華冠蓋,有機會看見其一,我躑躅鬧市,有機會看見另一。紐約市各大公司門外照例有一片空地,遊民在此睡眠,路人在此抽菸,音樂家和畫家在此賣藝。
最常見的是畫家,坐在小板凳上為人畫像,炭筆速寫,二十分鐘可成。你在被畫家畫像的時候有受尊敬的感覺,如果父母帶著孩子經過,臨時起意給孩子畫一張,很能表示對孩子的寵愛,所以行人隨時可能變成顧客。
這一張人像多少錢呢,十年前行情,美金十元。十元又是多少錢呢,麥當勞有一種漢堡,九角九分一個,可見區區十元,不無小補。如果因緣湊巧,我就請他們畫像,有時和朋友一同散步,連帶也為朋友畫一張,我並不需要畫像,只是給他們捧場,我行走江湖,知道捧場的意義。
他們還有一個據點是地鐵的車站,那地方本來禁止閒雜人等逗留,惟有這些街頭藝術家例外,我經常遇見年輕的女孩子站在牆邊拉提琴,音樂學院的學生,用這個方式賺零用錢。乘客中有行家,起了愛才之心,看看手錶,駐足一聽,放下一元五元,表示鼓勵。我不是行家,我認為有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在此度過他的艱困時刻,我過去站一會兒,對他有意義。我會留下一點兒錢,即使是兩毛五分錢一個硬幣,我也彎下腰來輕輕的放下去,我這一彎腰對他也有意義。
我在地鐵站結識了一位中國留學生,他在國內專攻民族音樂,胡琴拉得好,我著了迷,成為朋友。
我居住的這個地區,華人群居,人口密集,街頭藝術家並不常見。有一年,突然出現了許多街頭畫家,一夥一夥十字街頭排排坐,乞丐和擦鞋童跟他們爭地盤,沒得到店家的支持,尊重街頭藝術家是紐約約市的傳統。這些新出場的畫家並非都是年輕人,灰髮銀髮參差其間。我前後請過六個人畫像,得一結論,他們雖非畫壇名流,若非街頭奇緣,我請不動他們任何一個人。於是我忽發奇想。
我把這六個人請到一起,奉上紅包,請他們為我的母親畫像。
我只有姨母的一張照片,她和母親,猶左手之於右手。我還有妹妹的照片,她和母親,猶薔薇之於月季。再加上我的口頭描述,我問他們能不能畫出一幅人像來。其中一個人說不能,放下紅包,離席而去。一個人默然無語,揮筆立就,我一看,他畫的是伊麗莎白泰勒嘛!也任他收拾紅包,揚長而去。還有四個人埋頭嘗試,咖啡也沒喝幾口,工作了兩個小時,才長吁一口氣。
那天我又得一結論:今生今世,我是永遠不可能得到母親的一張畫像了!
■程奇逢
在華盛頓住了十幾年後搬來紐約,我常會把這兩個城市進行比較,它們確實有很多不同,有一點令我印象深刻,紐約街頭藝人多,紐約人對他們也友善慷慨。地鐵車站車廂、馬路街頭、街心廣場和公園裡都有不少音樂家藝術家表演作畫,圍觀捧場的人很多,演奏間歇時,觀眾們紛紛上前捐錢,如果有帶小孩的,他們會把錢交給小孩,讓他們前去放錢,這是對孩子的言傳身教吧?
華盛頓街頭藝人少,觀眾也冷淡,可能兩者互為因果。
2007年的一天,早上上班高峰時間,在華盛頓中心朗方廣場地鐵站,一位身穿T恤衫,手頭戴棒球帽的小提琴手在演奏,上千人匆匆走過他的面前,45分鐘後小提琴盒裡只收到32.17美元。這個演奏者是獲得過格萊美大獎的著名小提琴家約書亞‧貝爾,那天他使用的是1713年製造,價值350萬美元的小提琴。這是個精心安排的小實驗。
這個實驗不能放在紐約做,兩個地鐵快車站間行駛的四、五分鐘內,車廂裡幾個黑人哥們兒翻翻筋斗就能收到三、四十元錢。這和紐約新移民人數眾多,族裔繁雜,人們對謀生不易的感同身受有關。
紐約街頭藝人中不乏華人面孔。旅居紐約的作家王渝寫過一篇文章,她被擁擠的人狹裹著進入地鐵車廂時,突然聽到一陣優美的小提琴聲,於是逆向擠出人群,看到一個中國小提琴家在演奏,她欣賞了一段音樂,還與他聊了幾句。那個小提琴家是我的朋友,他在曼尼斯音樂學院上學時就靠在地鐵里拉琴,掙夠了學費和生活費,畢業後也沒去找工作,繼續在地鐵拉琴,買了房子,還賺取了好幾個女孩的芳心,可惜未成正果。現在他靠教學生為生。
紐約還有很多流浪漢,他們的人數肯定超過藝術家,因為做流浪漢不需要有一技之長,紐約人對他們照樣慷慨和善,但我注意到,他們中間沒有一個華人面孔。中國有句老話,「靠力氣吃飯」,「靠手藝吃飯」,這顯現出中國人勤勞自強的堅韌性格,很多新移民來美時赤手空拳,他們胼手砥足,付出加倍的艱辛,養活全家,教育子女,他們的第二代第三代從他們強壯的脊背,登上美國的精英主流社會,他們做了可敬的奠基者。
80年代初,第一批大陸留學生到達美國,很多學藝術的人到了紐約。他們要交學費,掙夠生活費,於是帶上兩個折疊小板凳上街,一個給自己用,一個給客人用,沿著路邊排開,蔚為壯觀。
白天在學校上課,晚上在時代廣場璀璨的霓虹燈下,為各國遊客畫像。他們還自編了《街頭畫畫英語100句》,互相交換租房、選學校的資訊。紐約的美術館博物館給了他們精神營養,當他們學業完成時,也從社會大學畢業了。現在很多人都回國了,成了大師巨匠,他們大名鼎鼎,我都不好意思直呼其名了,不知他們是否還會回憶起當年紐約街頭畫畫的崢嶸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