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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城市與閱讀〉隱者之城
文/圖 王悅嶶
我進入懸崖下的深洞
尋訪那統治星球內部的
深刻的沉默。
把生命深埋幽暗之處
地表的紛擾漸離我心…
──中世紀隱士
小禮拜堂闢在一道深深的山縫內,長椅旁就是沁涼突起的山岩,岩腳擺著人們感謝的話語與訊息,午光從高處的小洞,輕撫岩壁,停留在聖壇前,凝止著。
夏日就要接近尾聲,最後幾組稀疏的遊人也陸續散去,J也不知去向,大概又跑出外面去探訪某條新的密徑去了。
石碑上刻著隱者的語句,小禮拜堂剩下光和我,與聖母靜靜站在光耀岩壁前。
空中隱隱傳來樂聲,剛開始一點、一滴,以為是錯覺,然後奔流起來,從某條撥動的琴弦,音符流瀉在深谷裡,被谷間的金色午光與聖光包了漿,珠圓玉潤,像仙山清泉。是南歐西班牙情調的吉他。專程來到這深山絕谷、來探訪隱者蹤跡的人,絕想不到在此時、此地竟聽見此音,可是奇怪地,一點也沒有違和感。
聖母在幽光裡微笑,光影在岩壁間遊走,光的神秘律動也與空氣裡的音符相紊,我在長椅坐下,一切怡然,就像造物者所安排的、這個夏午的一日將盡該有那樣子。
*
據說,中世紀的時候,尋訪靈修之所的孤獨修士,最早來到這庇里牛斯山的深谷間,隱居在山腰的洞中。人世忽忽數個百年,到了法國大革命前夕,山腳下的農村發生了汗熱病傳染,患者會高燒呼吸困難而死,倖存的居民攀山涉水,來到古代隱者的居所,尋求聖者的庇佑,在絕壁間砌起簡單的屋子。
革命的紛亂,隨著人的腳步來到這與世隔絕之所,幽幽又是百年一晃,隱者之城荒廢了。然後來了一位神父,將破屋整修,在山洞前砌起新的石牆與通道,洞穴深處掃灑清潔,擺起聖壇與祈禱椅,設立了禮拜堂。
隱者之城,半懸山腰,藏在無名的峽谷中,進入山谷的道路,今日依然艱險。車停在絕壁下的一小方空地,再來就要靠雙腳;雙向的車道又窄又彎,彎道邊的護欄很低,走在路邊兩腿發軟,眼不敢斜視深處。隱者之城的松柏長在山壁上,幾幢簡陋石屋,當中還居然有個小廣場:就像在山外其他城市的廣場那樣,場子上也生著一株美麗的老梧桐。
小廣場的一面是高高山岩、一面是百尺絕谷,築著一道牆,有空窗可遠眺碧谷;牆頭站著老鐘一座,這就是藏在石縫間的小禮拜堂的鐘聲了。
這裡算是隱者之城的市中心了吧。不能免俗,擺著一圈明信片、還有一個小書攤,書的內容講此地山區的健行旅遊、也講中世紀沙漠修士的修行事蹟,還有一本生態小冊專門介紹場子上那株老梧桐:獨生在半山腰的老樹,經歷大革命與汗熱病,而淺淺山溪遠在百尺下,一年中還大半年沒有水,這可不是奇蹟?
一位頗有修士氣質的小哥獨駐石屋前,屋內有咖啡機,有冰棒跟果汁,小廣場擺著幾張桌椅,居然有賣芭樂汁。
山外有無窮的亂世與無盡誘惑,古今以來,像這般人間居隱之所,總會吸引地表上某些心靈。也許這種渴望,今日又更甚。山外的世界,再度風雲變色,來了個意想不到的亂世,憋壞了的人們,渴望自由空氣,卻又不想往人多的地方跑,我們專程悠悠轉轉,找來了這麼個人間桃源來郊遊,但看來,我們並非唯一這麼想的人。傳染病再度降臨大地,可這次,不像過往的世紀,人們只能祈求天願、聽天由命,這一次,人已登上了太空,他決心掌握自己的命運,堅守既得的舒適便利幸福生活,不再接受老天新的安排。他以神速發明了疫苗解方,自信挑戰天意,人人爭先恐後,究竟人的意志與科技終將制服天意?抑或病毒的變種與日新月異,還將嘲笑人的驕傲?且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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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蹦跳跳跑回來,說發現了中世紀修士的隱者小徑─從小禮拜堂外的石徑走下去,似可一直到谷底,溯溪走一段,能再爬上另一山頭,那是沒有炸藥鑿路也無車的漫長世紀裡,通往此山唯一道路。他又說,彈吉他的是那位賣咖啡的帥哥。我們走出石間禮拜堂,夏日已是向晚,中世紀的修士,真選了個神奇的好地方,金色的斜陽此時正射入我們所在這一線天的山谷中,暖呼呼罩在梧桐與老鐘頭上、穿過城牆的空窗,彷彿一道溫柔的神啟。一日的工作結束了,桌椅都整理潔淨,小哥真的摘下口罩、拿起吉他,坐在樹下引吭高歌起來,場中聽眾四人,十分陶醉,氣氛顯得家常而親密,是偶而晚歸的過客?是山下友朋來山間探他?
彈琴也是一種修行。走入內部、尋訪深沈,誰說只能靜默山洞枯坐終生。小哥,真諳此道,有副好歌喉,還彈得一手好琴,在深山賣咖啡,這吾人也嚮往的差事,真適合他。
隱者之城的梧桐,站在孤絕無水的所在,其根深入星球內部,而綠色枝椏站在這夏日向晚,快樂舒展,靜靜聆聽我們對生命激情的熱愛、還有對靜默深沈的渴望,聽著我們的永恆的矛盾;我們這幾個前來探訪隱者之道的俗人,在它的綠蔭下,就著一杯清涼果汁,活在一首動人的歌兒裡,也就把山外的亂世,暫時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