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長華 插圖/國泰
進入動不動就飆汗的夏日。
睡前沖涼是不錯的,可惜很熱的時候洗完出來又是滿身大汗。
不喜整夜吹冷氣,習慣訂三四個小時關機,可是房間向東,夏季天亮沒多久就漸漸被熱醒。
我總是先抓臉,抓脖子,抓手臂,抓胸口。抓上兩輪,好吧,起床喝個水再睡,裝水時順便啟動冰水開關,等睡醒就有冰水喝。
冷氣再按下一個鐘。
躺回床上望著天花板,以前踩單車上學一定更熱,到學校制服都濕了,教室又沒冷氣,到底怎麼活過來的?
想起學妹說她媽媽給她買止汗劑:「塗了止汗劑還是會流汗,可是會是香的。」她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
下課到福利社跟阿桑買一罐九塊的麥香紅茶降溫,很甜,太甜了。我比較喜歡家裡巷口雜貨店的古早味紅茶,給老闆娘一個五元銅板,可以提一袋插吸管帶碎冰的「咖啡紅茶」(就是有決明子啦),不管多珍惜地小口小口喝,回到家門口永遠只剩三分之一。
有時放學,住學校巷口的同學拉著我去她家附近的冰果室,通常我們只吃得起清冰,沁涼蓬鬆雪白的碎冰,淋上一匙店家自己熬煮的深色糖漿。偶爾真想試試別的,鼓起勇氣叫了四果冰,我講的台語老闆聽不懂,問我要吸管幹嘛?
唉啊,是四果不是吸管啊!
指了指牆上的菜單,老闆恍然大悟,端來一盤像裝了很多黃色橡皮筋的冰,我暗暗吃驚,原來四果冰不是四種新鮮水果。很多年後才問出那些特別好吃的黃色橡皮筋是木瓜籤,其他「三果」是不同蜜餞。這陣子突然想起這味,卻不知能上哪吃,疫情前台南的冰果室都人山人海,本地人擠不進去;疫情後則是哪也沒能去。
最近芒果大出,朋友知我嗜甜,說跟人訂了花心思自製楊枝甘露,特別叮囑我一定趕快拿回家吃。昨夜接過那小瓶,沉甸甸,在街燈下看個仔細,瓶身在夏夜晚風冒汗。
最底是剝好一絲絲的粉紅葡萄柚,接著是黃澄澄芒果丁,最上面淋了椰奶西米露,顏色分明層層分佈在透明瓶裡。我想像做的人花兩個小時,切水果、取果肉、切丁、煮西米露,一匙匙慢慢在瓶子裡,疊出漂亮的芒果地層剖面圖。
倒入大碗公,地層剖面嘩啦啦洩出來,甜點怪獸心花怒放,龍捲風式掃光。
講起楊枝甘露,不得不提香港。去過那麼多次,最記得發現各式涼茶那一年。那回在高溫下走了大半天,可能有點中暑,頭痛不止,好想來支玻璃樽可樂。路過涼茶店,朋友幫我叫了二十四味,我在心裡拍手歡呼,是二十四種花花草草煮的青草茶嗎?拜託最好很冰很冰,本人現在正又熱又渴。
涼茶舖桌上有幾個碗,碗裡已斟好深色液體,碗面蓋著透明玻璃片,性格老闆掀起其中一片,把碗遞給我,叫我慢慢喝,回酒店睡一下頭就不會痛了。我沒什麼心理準備,喝一大口才發現是溫的,而且真正「苦」不堪言,眼角有滴淚在打轉,就差沒吐出來。此刻腦海響起外婆老是說的那句話:「有益!」我是大人了,已經有本事把很苦可是很有益的東西咕嚕咕嚕喝下去。
這麼苦的東西,哪有小孩會愛,難怪沒喝過。
當晚與叔叔阿姨打邊爐,魚卜、炸魚皮、鯪魚丸、炸響鈴、海底椰這些好久不見的食材固然正合我意,卻稍微有點比不上大圓桌邊邊站著的那只孤零零冷水壺,裡頭浸著玉米跟胡蘿蔔段,閃爍淡黃色光芒。
我一看就知道是什麼,眼睛也發出光芒。
那是退火良伴,是久別重逢的「茅根竹蔗水」。
整晚我拼命喝,侍應每次經過我都請他們再加滿,喝到覺得自己貪心得可恥。
其實土生土長在台灣,我也熱愛青草茶菊花茶蓮藕茶,不過自從香港那一頓,兒時夢幻逸品不時在心裡探頭。我自己規定那款飲品的全名非得是「茅根竹蔗粟米紅蘿蔔馬蹄水」,只需唸一遍就知道買哪些材料回來煮。
講起來也真有點麻煩,飲食習慣的不同,購買食材的難易度也不同。明明在香港街市就有茅根與竹蔗賣,茅根還是新鮮亮白長條紮好的;竹蔗呢(白甘蔗)通常搭配茅根一起賣,還可以請老闆幫忙斬;回到台灣家附近的菜市場,好像就沒辦法這麼買。心血來潮的午後,跑了幾家中藥房,才終於得到已剪成一寸寸的乾燥茅根;再仔細回想哪裡買過甘蔗,重回舊地問人,發現原來不是白皮甘蔗。
也罷,直接拎一袋走。
鑽進黃昏市場總賣稀奇蔬菜的婦人那一攤,打探有無完整馬蹄(荸薺),她神神秘秘從箱裡抓出一袋,小小聲說:「欸,我還沒洗欸,都是泥巴。」
像挖到寶一樣,即刻買下一斤(連泥巴)。
把家裡最大最深的四公升陶鍋找出來,又洗又切又斬,足足煲了它三個鐘。再用我僅剩的耐心等它涼,分裝放冷藏,期待它變得凍冰冰。
之後每經過冰箱一次就倒一杯,清甜消暑,氣味芬芳外加讓人一直跑廁所。到第二晚,我一拿起幾乎見底,輕飄飄的冷水壺,不由自主嘆了口氣,怎麼老是喝得這麼快?心裡滿滿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