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以父為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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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竹奇

田中驛長接聽完嘉義驛的電話後,立即拉響了警報,這個時候還是凌晨五點左右,天剛剛亮,美軍飛機習慣性發動的拂曉空襲。

隨著沖繩戰事的爆發,美軍空襲的次數已經減少了,而大日本帝國的零式戰鬥機也早已抽調到沖繩戰場,台灣的天空只有零星的高射炮火,美軍飛機恍如自由來去,對重要據點進行攻擊。

田中驛長並未躲藏到站前的防空洞內,是一種莫名的心情,讓他十分冷靜地,端坐在辦公桌前,其他人員都依照平常的演練,就地掩蔽,而他倒像是平常上班一樣,沒有任何異樣。

警報維持了兩個小時左右,他就接獲嘉義驛的通知,解除了警報,隨後開始了例行的巡視,竹崎街上,陸陸續續出現了一些趕市集的農民,他親切地跟他們打招呼,只見農民身上衣服沾滿了塵土或草籽仔,應該是剛剛躲空襲警報,躲在附近土堆或者草叢裡面吧,他想……

 

‧吉野櫻

 

櫻子的名字其實並不像日本人,吉野櫻子,是她從特富野下山後,來到竹崎驛幫傭,竹崎派出所的巡查陳桑幫她取的,櫻子去派出所報到的時候,陳桑問他的名字,她用鄒族語回答,陳桑一直意會不過來,因為改姓日本姓可以算業績,因此陳桑就直接幫他登記戶口為吉野櫻子,從此,她便叫做櫻子,竹崎驛沒人知道她的鄒族名字,連她自己也慢慢忘記了。

櫻子一大早要到附近的小溪挑水,準備開始一天忙碌的工作,洗衣服、煮飯、燒菜等,全部由她包辦,廚房原本有個漢人歐巴桑,上次美軍飛機掃射時腳受傷,還在家裡靜養,日本驛長暫時抽調不出人手幫忙,戰爭吃緊,年輕的驛員都被調往南洋從軍了,只有北野因為精神狀態有問題,被軍醫鑑定不適合從軍,暫時留在驛站服務。

櫻子經常可以看到北野在驛站附近閒晃的樣子,她不知道這個日本人為何可以不用到南洋從軍,因為櫻子的哥哥就被徵召到南洋當軍伕,哥哥也被取了一個日本名叫做武,因為來自特富野,所以叫做高山武,可笑的是兄妹兩人竟然是不同姓氏。

哥哥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剛到南洋的時候還寫過一封信,如今竟成為唯一的一封信了。

櫻子挑著木桶到溪邊汲水,驛站本來是有蓄水庫及水管,但是幾經掃射已經破壞了,每天的用水都靠櫻子一桶桶去溪邊挑水。

挑水因此變成櫻子每天早上的功課,她大約五點起床,便開始挑水,直到把三個大木桶都裝滿水為止,每天重複同樣的工作。

這天,她照例在挑水,走在驛站往溪邊的小路上,剛挑完第一趟,她還很有精神,正邁開腳步往前走,空襲警報聲突然響起,按照規定要躲在小路邊的水溝裡,等待飛機離去,空襲警報解除,才能開始工作。

櫻子下意識地繼續往前,因為一整天的工作已經讓她忙不過來,她不想因為空襲警報而停下腳步,就算被機槍掃射了,大不了就死吧!也許哥哥已經跟其他的祖靈在特富野等著她。

天色昏暗中,一道影子撲過來,將櫻子撲倒,嘴裡還吐出「ばが」,櫻子的扁擔及木桶被撞倒在路邊,人滾到一旁,那道黑影竟然直接壓在櫻子身上,兩人扭曲糾纏地,往路邊滾過去,隨後飛機俯衝,一道機槍掃射似乎劃過兩人身邊。

驚魂未定,但是櫻子發現那道黑影的臉龐十分孰悉,原來是還穿著白色襯衣的北野,她急忙要把北野推開,但北野仍緊緊抱住她,突然間北野背後似乎來了一個人,那個人拿了一樣東西撞擊北野的後腦勺,北野便不再抱住櫻子,櫻子匆忙收拾起扁擔及木桶,便往溪邊跑,此時飛機又再度升空盤旋,準備第二波掃射,但櫻子已經不在意了,離開了驛站,飛機掃射就跟她無關了,她要趕緊去挑水,否則今天上午水又不夠用了。

 

戰亂,讓原本早該結婚的櫻子仍然維持單身,因為她喜歡的鄒族少年跟著哥哥武一起到南洋從軍了,到南洋後跟哥哥也分散了,櫻子的心中突然產生了一個空洞,一個黑黑的空洞,沒有人進得去,但好像也從來沒有住過人,就像在山邊一個一個的防空洞一樣,是戰亂的產物,卻又從來留不住人。

飛機俯衝掃射時,她習慣性地往路邊草叢一躺,全身髒兮兮也沒關係,那些防空洞張著一個個的空洞無神又黑暗幽深的眼神,彷彿隨時要將她吞噬一樣,所以她從來不會躲到防空洞裡面。(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