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
不久前讀完了作家楊照寫的《迷路的詩》,內心一直有種奇怪的騷動。接著再讀《現代詩完全手冊》,才翻了第一篇〈當時正年輕〉,看到他描述高中時的一段瘋狂行徑:半夜帶著西瓜徒步前往大甲附近的一個海水浴場,卻不得其門而入,最後坐在派出所門口吃西瓜直到日出,累到近乎神智不清的時候,突然在天邊的晨曦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詩意。
「那是我們一生最快樂的時刻,因為有詩而年輕氣壯的時刻」,文章的結尾這麼寫著。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那種漲滿的情緒再也承受不住,一定要找個出口。
我的青澀歲月,單純的就像白開水,幾乎只是充滿了讀書、考試。並非出於誰的逼迫,而是自己執意給的壓力。在《迷路的詩》裡,就讀第一志願、當校刊主筆、不斷產出詩意盎然的作品、有著各種瘋狂而溢出常軌的「壯舉」。前兩者我也有,但可能是因為保守的家教,身為女孩的我,每天只在學校和家中來回,頂多在段考完後去逛個文具店,偶爾有感而發的想寫點稍微露骨的抒情都遲疑,生活簡直乏善可陳。或許因著努力不懈的學習,如今的我無論在工作和學習能力上大都游刃有餘,然而回首過往,有什麼年少輕狂、臉紅心跳的事跡或「感到詩意的瞬間」,值得讓我在茶盞間拈花微笑、再三回味,沒有,什麼都沒有。那時候的我甚至完全不懂打扮,以為笨重的大眼鏡和自然捲的蓬亂厚重會伴著我成為永遠的造型,因此自卑的不得了。直到上了都市裡的大學,鄉下女孩才終於在熙來攘往昂首自信的街道人群中,燙直頭髮,換上隱形眼鏡,穿起了短裙。然而在逐漸光鮮亮麗的外表下,並沒有什麼很戲劇性地從內心破繭而出。
就在這樣回想的時候,腦中突然浮現一件,很久沒憶起的往事。那是在高中唯一參加過的營隊裡認識的一個男孩,說不上為什麼,可能是因為他的才華,也可能是由於他的性格像極了曾經住在我心裡的一個人。營隊後從未聚首,直到大學時有一天,內心忽然湧起一股異常強烈的感覺,就是非得見上一面不可。彷彿被催眠似的,我研究陌生的站牌,轉了好幾班公車,一路上心臟狂跳,手掌冒汗,複雜的路線讓人緊張,想到見面後要說什麼更是腦中一片空白。終於從羅斯福路曲折蜿蜒抵達他位在北投的學生宿舍門口,我自以為的壯舉就瞬間嘎然而止。因為,除了書信往返以及在網路上偶有聯繫之外,我一直矜持的連電話都沒好意思要過,在那個手機網路還不普及的年代,我就傻傻地在那裡空等,甚至不確定他在不在。
看著人來人往進出宿舍,不知道過了多久,束手無策的我開始懷疑是否該放棄,突然間,他竟真的出現在大門口。我吃驚著呆愣原地,他卻看起來一點都不訝異地微笑走來,於是我們彷彿從未分別過的閒話家常,然後再騎車送我下山。他沒問我為何而來,我也什麼重要的話都沒說,恍惚的笑臉一直持續到坐上捷運,或許,當下真該用首詩來表達那種無法言說的情緒吧,但長久以來連書寫都刻意壓抑的我,就只是在列車啟動後,才開始止不住渾身顫抖,莫名地淚流滿面。
從來什麼都說不出口,無法表露的欣賞,難以承認的情感,舉棋不定的關係,就這樣錯過了一段又一段。或許說不出口是因為,那些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還是我其實根本也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於是我終於明瞭,那份奇怪的騷動,原來是遺憾。沒有什麼是曾經勇敢而執著地去追尋去緊握、可以刻下青春無悔的印記,而現在才重新又接觸到文學接觸到詩,卻再也不是十幾歲的年輕氣壯了。但我還是默默來到了桌前,拾筆記下。誰知道呢,或許對二十年後的自己而言,現在不管是幾歲,都還正年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