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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以父為名(四)
■陳竹奇
‧部落
櫻子離開部落的時候,部落的年輕男子早已都離開了,他們去的地方跟櫻子即將去的地方不同,部落的年輕男子搭著蒸汽火車前往嘉義,再從嘉義搭火車到高雄,從高雄搭輪船出發到很遠的南方……一個櫻子無法想像的南方。
櫻子只是要到竹崎,據說是部落的祖先們以前居住的地方,在漢人還沒來開墾之前,他們原本就居住那裡,如今就被稱作下山了。而且下山這件事,顯然是多數族人現在不願意做的事情,因為會被漢人瞧不起,當然日本人也會瞧不起他們,山下的生活似乎已經不是族人的生活了。
戰爭來了,年輕的男子都被帶走了。山上的生活似乎越來越難了,沒有人去打獵,野鹿已經越來越少了,獵山豬不是女人能夠做的,摘愛玉其實也很危險,何況愛玉的數量也很有限。戰爭讓漢人也越來越無法負擔這些買賣,櫻子跟母親商量,她去奮起湖的時候學會幫漢人跟日本人做菜,可以到山下工作,幫忙家裡賺點錢。
就這樣,櫻子來到了祖靈的故鄉,平地人住的地方。
她感受到一種奇特的眼光,這種眼光在奮起湖感受不到,奮起湖的漢人不多,族人經常在附近活動,還有一些負責管理的日本人,大家基本上相安無事。櫻子第一次感受到平地人的眼光竟是如此不友善,也許是她過於敏感,也許是因為戰亂帶來了不安,她更喜歡自己一個人在溪邊,獨自唱著歌,感受快樂。
田中驛長開始到車站附近巡視,到處留下美軍飛機機槍掃射的痕跡,可以說是滿目瘡痍,掛在車站屋頂的大日本帝國國旗也難免受到波及,出現了幾個彈孔,他想要叫櫻子拿針線縫補一下,先拿那面舊國旗替換,但是櫻子已經快忙不過來,他也常常跟櫻子打不上照面。偌大的車站,年輕人的日本人都去抽調去南洋戰場,如今剩下的日本人只剩他跟北野,其他的驛員都是台灣人,各自負責自己的工作,像巡路員就經常外出巡路,而車站也派出不少台灣人替補奮起湖、阿里山被抽掉的日本人空缺。大日本帝國的國旗竟任由它殘破地在空中飄零。
飛機掃射完後,他往溪邊走去,希望能夠遇到櫻子,沒想到只走了一小段路,便發現北野躺在血泊中,北野似乎掙扎著要躲進路邊的水溝裡,但沒有成功,北野的右大腿被飛機的機槍擊中,血流如注,鮮血灑落在野草的葉脈上,田中驛長趕緊先用手帕綁住大腿根部幫北野止血,然後打電話給分局,請分局派車將北野送到附近的診所。北野只是昏過去而已。將北野送到診所的巡查補陳桑打電話來回報,田中稍稍放了心,但是身上沾滿了鮮血,這套制服不換是不行了。他快步往驛員宿舍的洗衣間走去,希望找到櫻子幫他先把這套制服洗了,然後找時間把國旗拆下來縫補一下……
朝陽起了一個大早,這是擔任巡路員之後養成的習慣,他必須特別早起,因為還要先幫父親熬一窩粥,這一鍋粥就是父親一天的食物,配些鹹菜、醃製的竹筍干、偶而還可以配給一點鹹魚,父親所求不多,也沒有太多口腹之慾,母親去世後,父親曾經開口幾次,希望他早日成親,但是他都沒有作聲,後來戰爭越打越亂,父親便不再提起這件事。父親最愛天晴時,坐在屋前的涼椅上,呆呆地看著鐵軌,即便火車通過,他也不會抬頭,他的雙眼注視著鐵軌,好像要把鐵軌看穿一樣,確保它的安全無虞。
朝陽拿著鐵鍬等工具,一走出家門沒多久,便聽到空襲警報,知道美軍軍機又要掃射,他先回屋裡告訴父親要小心躲在地下防空洞裡,隨後又趕緊出門,只要離開車站附近,便不用擔心空襲。
等到他踏上小路時,便看見草叢附近有動靜,似乎是兩個人在扭打,因為才五點出頭,天色有點昏暗,其實他看不太清楚是誰在扭打,等到他貼近一看,發現是櫻子在掙扎,櫻子的背後有個男人抱住她,朝陽直覺是這個男人在欺侮櫻子,便用圓鍬的柄用力敲男子的頭,男子似乎當場暈了過去,櫻子則是頭也不回的往溪邊奔跑……,櫻子害怕這裡的一切,這個原本屬於祖靈的地方,這裡的目光,這裡的氛圍,所以,當她被抱住時,她只想掙脫,當她掙脫後,她只想奔跑,她往溪邊奔跑,把那一陣陣機槍的掃射聲,遠遠地拋在腦後……(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