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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實習生
文/談炯程
他有些渴了,側躺著,嘴唇像一片細瘦的葉子,幾粒藍色的露水停在上面。身體稍稍彎曲,仿佛即將爆開的豌豆莢。不知是黑夜紡織著他的睡意,還是他的睡意紡織著墨汁般淅瀝的夜色。他翻了個身,讓被子裏的熱氣散出去一點點,被子深曠的紅色像一隻結結巴巴的蝸牛趴在他身上。公交車經過仿佛經歷過一場突如其來的剖腹產的路面時,他正坐在窗邊,風也帶上了顛簸的意思,行道樹在風中,是一些痛苦的死結,不住地,向他揮舞著淩亂的筆劃。那天他第一次去附屬中學,蠟筆畫般粗線條的秸杆加深了天空的焦著感。他不自覺地撫摸著自己的上下嘴唇,似乎有些可憐這古怪的器官,國中的時候,為了在女生面前證明自己的勇氣,他曾用這兩瓣棕色的肉生生地,把一隻大蚱蜢吞了下去,那感覺像在吃一塊冒著煙,塗滿機油與苦澀的尖叫聲的鋼筆橡皮。他把那代表著權威的紅墨水咽了回去,他淺棕色的臉上,血管突然暴張了出來。
耳畔縈繞著細鎢絲般燦爛的聲響。那是曼陀羅旋轉時的喃喃低語。紅墨水的顏色並不比他的血更深。他蜷得更緊了,像一隻對勾躺在床上。語文課代表把工作放在他的辦公桌上(臨時的),很快走了。他批閱著,因為急燥與無措,速度反而越來越快。
「唉,你說那電腦特長生怎麼著?」「電腦嘛,容易出成績,學的人少,上985易哉的。」燒水的聲音也響起來了,咕噥著,像波洛克的畫那樣一樣一層又一層。他的手機就放在邊上,桔子的邊上,他自己的邊上。他不想去看,更想喝水。一個男人,臉小得像一枚句號,戴著鴨舌帽,經過攝影頭時,不自覺地拉了拉鴨舌破舊的黃色。他看見他挎包裡面很深的地方,有一個L型的鐵疙瘩被裹在粗糲的陰影裏。「槍」。他想說,但發不出聲音,像在真空中漂浮著,事實上,此刻,他只剩下了一顆頭顱,被放在消過磁的鐵盤子上。兩個穿黑衣的人緊跟著他,他轉進一個死胡同。「走錯了」。他轉回去,對著黑暗開了三槍。他倒下,看見地上有一些碎豆腐樣的東西,很腥,像虛胖的油畫顏料。
他的身體找到他的頭。臍帶像鑷子一樣敲了敲他潮濕的頭髮。他在火車站裏,外面下著雨,空氣裏有白色的冷。他蜷縮著,不敢仰臥,怕頭又突然掉下去。但每看到一個人,他都像他的老闆炫耀房產證與將軍肚一樣,炫耀他脖脛上櫻桃色的環狀裂口,那完美的弦度暗暗咬合著,像溫馴的冰柜門。旅客捏了捏腳心,或者理理油膩的發稍,把摸過頭髮的手指送到鼻尖下仔細地嗅著那淡黃的、參差的角質層。近處,幾個綠色的男人突然開始揍一個中學生模樣的人。那幾個人都有些口吃,所以鬥毆的場面比平常枯躁多了,不遠處,哨聲響了起來,一層層地,撕開空氣,向此時此地傳達。所有人都悚然了,剎那間,像被集體電擊了一樣僵住,那些襲擊者,很快跑開了,隨便選個位置坐下,像彈簧刀彈回刀鞘一樣自然。有人啪踏啪踏,不知在拍花腿蚊子還是綠頭蒼蠅。
那或許是輪胎重重輾過柔軟的瀝青的聲音。香菸灼燒他胳膊的聲音甜絲絲的,他的父母經常互毆到深夜,他正是在那時習慣了喧囂並且學會了哭泣,但他的哭泣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東西。他繼續嚼著蚱蜢,碎裂的蚱蜢像跳跳糖,每枝殘軀都分得半勺跳蕩的生命,他覺得自己在嚼一包灑了胡椒的釘子。他想哭,便咬住大拇指,在大拇指上留下一圈深淺不一的隕石坑。女生們「啊」的一聲逃開,留下一縷縷洗髮露消瘦的味道,播散著。
剛上大學的五一假期,父親又發脾氣半夜把母親拎到客廳,他穿著睡衣、水鞋,突然像一隻觸電的老鼠一樣發抖,直到那天他才知道,原來大象也害怕老鼠,原來老鼠也可以成為大象。
他一直睡得不好,肥胖的小腿上,很多地方的血管像是打了結,仿佛暗紅色的蝴蝶在真皮層上扇動翅膀。睡覺之前他會仔細地剝開褲管,撫摸那些陰涼得如同積雨雲般的死結,在那上面厚厚地抹上風油精。他感覺脂肪像融化了一樣,感覺自己彷彿裸著小腿骨踩在黃油桶裏。實習生們在二樓有幾間專門的教室,他的教室在最裡面,緊貼著空曠,被香樟樹濃稠的陰影包裹。他把自己帶過去的書放在抽屜裏,桌上則放著久未翻動的教參,一層細密的塵埃爬到封面上,他就著塵埃在封面上寫了個「鳥」字,但卻寫得太過潦草,鳥嘴的小鉤子竟把鳥眼給吃掉了變成了「烏」字。已是春夏之交,天漸漸熱起來,棉被顯然有些太厚,他的一隻腳不自覺地伸出被子,像書法課上被他寫壞的一撇。
那扇門,矮矮的,由清脆的金屬製成,吸引著他:莫名的吸引。似乎,他聽見門後傳來豆汁那樣圓潤的樂聲,透過門上精巧如鹽粒的孔洞嗅到那盞多肉植物發光的部分。但也有幾楨略略的靜止:水泥的噪點;湖泊鮮亮如一粒扣子;松樹的叢句瘦而堅硬,逗號般的燕子攜帶鋒利的黑色在其中穿梭。他打開門,把身體縮得比一滴眼淚更小。進去,某種終止,環衛工人用肥碩的休止符吮吸音符的碎屑。他的澀痛直直打在無表情、僵硬的潮濕上。這堵牆。牆上有結繭的油漆。
「我醒來,我感到渴,我聽四周只是一片岑寂,間或有稀疏的鳥鳴。我打開燈,瞳孔的感光系統短暫地無力招架。我想這已是第二天了,但窗外,夜像黑色的語病般死死地抵住我的喉嚨。瞬間。黎明。」他觸了觸自己的脖子,那上面已沒有癒合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