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管家

日落達爾湖

文/攝影 簡玲

戴著塔基亞帽的管家,聽說他七十歲了,他看來精神,整齊的暗紅色制服下穿著一雙拖鞋,腳後跟的粗繭龜裂著歲月痕跡,正像英人殖民撤離後留下來令人讚嘆的雕樑畫棟船屋和精緻胡桃木家具,走道某些角落,美麗的喀什米爾織毯下,木板已經陷落嘎吱嘎吱的風霜。

一個霧靄瀰漫的清晨,我和管家在達爾湖裡錯肩,我坐在希卡拉船裡,他擺渡一葉扁舟,美力的曲線不意成了我的風景,我拿起相機,他瞬間消失在無邊際的霧中。

我不大喜歡管家,譬如他默允水上的商人進入屋子,他們恭謙展示地毯、包包和圍巾,織毯太重,我試著掏空自己,需要的其實只是一張輕巧地圖;我不大喜歡管家插的瓶花,它們秩序地擺放在餐桌,極似神桌上供花,瓶口中每枝高度均一的乖寶寶,看不出生命層次的曼妙。

黎明五點,我靜坐風的湖岸,聆聽遠處山頭傳來低沉的宣禮聲,有個影子自暗黑處晃蕩,管家在天色甦醒時走來,湖鏡裡的白雲和群山渲染一幅潑墨的山水,成群的水鳥和水草打破沉默,我們寒暄起來,問及彼此家鄉,他英語夾雜手語,說他太太在鄉間種藏紅花,秋天的紫色花田像湖面的藍綠一樣漂亮,那得在日出前採收,一朵花只能採收三根花絲哩!為了增進抵抗力,旅程中我泡著藏紅花水喝,花素出眾的金黃色滲透在我不離身的透明水壺,正浮沉六根花絲。

「哇!開兩朵花了。」他像個老頑童。

稍後,從男人水上市場散場的花船停下來,我買了一束黃色雛菊和小白花,剪了兩枝船屋旁植栽的綠葉,管家拿出空瓶給我,訝異我另類插花方式,他汰換餐桌凋謝的瓶花,我這才問清楚,其實他只有五十三歲,在船屋工作將近四十年,歲月在勞動者的身上總是充滿滄桑,尤其烽火瀰漫下的人們。

管家沒有自己房間,多次早起,被蜷曲地毯一角的他驚嚇到,他管理這艘船屋的大小事務和伙食。穿起制服他機靈世故,卸下制服時,他的眼神沉靜友善,一天晚餐後,我杵在角落的櫥櫃觀賞一支適合花作的舊銅瓶,他問我喜歡嗎?我微笑,他說這不能賣,無價的,彷彿被看穿,對他建立的好感頓時消失。

離開斯里納加前一天,從湖心島回程,夕陽落幕後絢燦歸於寧靜,四周只有水波盪漾聲。突然,手機聲打破沉默,他眉開眼笑和女兒視訊,儼然溫柔慈父,讀大三的女孩向我揮手問好,他說很高興唯一的女兒喜歡唸書,他希望她能多讀點書,不要跟自己一樣。他轉頭向我,黑暗中他的眼睛閃爍星光:

「我真的很愛我的女兒,非常非常愛。」

第二天一早,他穿著制服準備早餐,我走到廚房遞一個紙袋給這個多情的父親,真心真意說:

「給你女兒買幾本書吧!因為,我也很愛很愛我的女兒。」我的眼睛潮濕起來,不知是因為想念還是即將告別。

背上行囊,勇敢往崎嶇的高原前去,他奔到湖畔,在我手上塞了一個用報紙包裹,細繩捆綁緊緊的長物,我握住,沉甸甸的瓶身。

「你偷的?」我逗他,推還。

「我是管家,我決定。」先是嚴肅,然後他笑。

船,漸漸離岸,環視喜馬拉雅群山,我試問自己:此生,我還會再來這個烽煙瀰漫的美麗天堂嗎?一回首,遠處那隻小紅螞蟻還站立那裡,我緊緊擁住銅瓶,遠方的湖面,慢慢盪開一片紫色的藏紅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