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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老熊早餐店(下)

■王崢

小張工廠的效益不好,總和老熊喝酒,喝多了,以前的事都不計較了。兩家的女人於是都罵,也結成了妯娌。雪生看小張總在五金店和老熊喝酒,也不來了,書桌終於用上了,作業寫了不多,但桌上全都是雪生的日記,一筆筆刻滿了桌子。小張醉醺醺來檢查,雪生就把作業本蓋在桌上,從不讓看。日記裏很多髒話,雪生都是從老熊五金店的兩個醉漢嘴裏學來的。

小張常常和老熊開玩笑,說等工廠倒閉了就來和老熊一起開五金店,「要是一樓沒人賣東西,那還不習慣了,」最近地產商催的緊,都要搬走了,從一樓開始,但老熊沒說。

生意不好,老熊聽說網上能攬生意,都是新世紀了,借了錢買了二手電腦,在原來那摞畫報的旁邊,供上了一個稀罕物。但生意沒做大,電費交了不少,老熊年輕的時候愛打麻將,在電腦上也煥發了第二春。老婆剛要抱怨,覺得這樣戒了酒,也不是壞事。

小張攢的買房錢,越攢越少,本來想買原址地段,搬遠了不喜歡,也聽說要保留老建築,小張能買的範圍,卻越看越遠。小張不敢問老熊怎樣打算,但想著總有辦法,說多了添麻煩。

其實老熊也準備去看房,但老熊的門面就是原來單位分房,拆了總能補點錢,他老婆這樣想著,但還是催著老熊關了五金店。老熊捨不得。雪生好久沒來店裏了,再來是小張帶著要來查資料。長大的雪生,沒那麼多話,應付完好奇的老熊,又繼續在網上逛起來,眼睛移不開了。第二天,老熊要出門,雪生又來了,說來找老熊,屁股像吸了磁鐵,沒浪費太多動作,就穩穩落在電腦前。老熊有點驚,但看著雪生,捨不得走,問他學校的情況,雪生也只是應付著,回答不痛不癢。小張來找雪生,老熊說,「在學習,查資料呢,」回頭老熊又看著雪生,從隱藏區打開了遊戲界面。

小張沒管,就讓雪生在老熊那好好學,他也沒啥文化,管不了雪生。

小張老婆不願意,一來二去,覺得雪生又做了人家兒子。雪生一放學就往老熊家跑,乾脆晚飯也在那吃了。

小張老婆在陽臺上又看了一個月,靠不住小張,自己就要下去找老熊說清楚,小張沒讓,「老熊也不是不知道,就是捨不得孩子,」老婆說,「那我們還捨不得自己的孩子呢」。扛不住了,小張下樓找老熊,沒挑明,說是買個螺絲,「那桌子又不好用了嗷啊?都怪我。」

「冇得麼什,也有些年頭了嗷。生生你幫忙盯到點咧。」小張走得快,也不敢多說。

老熊也是明白人,直接走過去,又走回來,又走過去,雪生沒當回事,沒看老熊。

 

老熊摸著電腦,雪生有些分心,但以為老熊又來問事,沒管。老熊低聲,但亮著嗓,說:「生生,熊叔叔用哈電腦咧。」雪生又猛按了幾下功能鍵,才點了暫停,腳顫著站起來,老熊按住,讓他坐一側。老熊也坐一側。

「生生,我跟阿姨不是你爸媽,不好說你,但你稍微有點分寸好吧?」

雪生有點楞,低頭想了一會,剛想哭,又止住,眼淚竄上了青筋,一鼓一鼓,吼了一聲,「你們莫以為我不曉得,你們不就是想讓我當你們的兒子。」

說完就往外跑,老熊老婆也楞了,沒攔。

老熊坐下,沒說話,抽煙,煙在房頂聚成一團,不散,閣樓顯得更低了。晚上老熊沒吃飯,盡喝酒,喝完兩杯,也跑出去了。老熊老婆收到一條短信,「去找人了。」

第二天早,老熊沒回,小張來店裏,有點呆,眼睛看著玻璃櫃,嘴裏卻問著,「生生,看見生生,雪生冇?」老熊老婆沒說話,轉過頭流淚,小張又問,「老熊咧?老熊咧……」也不尋著答案,一邊轉頭走還在問,也不看老熊老婆,就出了店門。

下午小張和老婆一起來店裏,三個人坐成一堆,像幾朵蘑菇,在燈泡下一亮一亮。小張耷拉著衣服,不說話,被老婆扯著,老婆紅著眼,不敢看,望見電腦,又哭,抬頭就要鬧,又被小張扯住,燈不晃了。三個人沒說一句,但都明白了。

 

小張還是報了警,來店裏搜,除了電腦沒關機,還有一摞書,都被當成了可疑證據。第二天,老熊回來了,老熊老婆剛要喊,踉蹌著,老熊就過來抱住,但也不吭,半響,才說,「走吧,生生沒找到。」

五金店又亮了一晚的燈,燈又晃,兩個影子很長,一直忙,不時有金屬滾落。一早,警察敲門,說老熊一家子跑了,有重大作案嫌疑, 還留下了一封信。小張進房間,老婆一聲長號,哭了初來,「我就曉得喲,我就知道……」兩個淚人都出來,警察要兩人當面把信拆開,寫著,「畫報最下面有一筆錢,以後給生生讀大學用。」但小張對著警察就念,「不用找了,生生跟我們在一起,生活的很好。」

「馬上要把五金店封鎖了,所有的物品你們都不要自己動了,」小張嘴上說好,就下樓說過早,問警察要不要,打開店門,在畫報底下,厚厚一摞錢,小張拿在手裏,沒數,卻一直抓著不放,蹲在地上哭。錢被藏在了三樓的書桌裏。

警察走了,房東又來催,「搞出勒大的事情,你們莫在我這裏住了。」小張這次沒讓,憋紅了臉就罵,「你有冇得人性啊?」要打,房東一邊罵,一邊退,「你給老子等到,老子克喊人克。」

 

 

「後來咧?」 我問,老張打著赤膊,坐在椅子上,像一團老麵。

 

「後來啊……」後來警察來了消息,沿著監控發現了生生,是一個人出走了,在網吧住了一個星期。見面的時候,小張抱著雪生就哭,老婆也哭,跪著,只有雪生站著,挽著兩個大人的脖子,哭得通紅,不知所措,最後也哭。網吧跪了三個淚人。

「再後來咧?」後來雪生再也沒有去過網吧,把那張書桌擦幹凈,真正坐了個穩。

「那,那筆錢咧?」老張笑著出汗,但又打了個嗝,拉下臉,「你們年輕人啊,就他媽曉得錢。」

後來老房拆遷,住戶都去鬧,要麼還建,要麼給錢,地產商願意收留一些老住戶繼續經營一樓商鋪,說是文化保留,「我去他媽的文化保留。」

老張罵了一句,「但要接受整改。」

「那筆錢要是留到生生上大學那肯定不夠了,這個物價,」老張搖起了蒲扇。「但當時,錢還是錢的時候,老熊的錢,加上補貼的錢,還有工廠下崗費,正好租下來老熊那個店面。」

「老熊咧?」

「克老熊老家專門找過了,都說克海南了嗷,也不曉得克了嗷海南哪裏,不好找了,這麼多年。聽說是以前老熊有個伢,蠻喜歡看書,但後來遊泳淹死了。我們欠他們屋裏的啊,就要這樣還。」

 

 

 

再過幾天,武漢就要全面封城,老張也要回老家。臨走前,老張吩咐我,「你要是方便的話,幫忙盯到點咧,莫讓別個電動車在我們店門又瞎停,橫七豎八的,到時候再開門都不好開,顧客看到也不好看撒。」

關上捲簾門,鎖好了,老張把藍尾裙解下,放進電動車箱,要開,又回頭看了眼早餐店,「老熊早餐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