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莉莉 圖/邱筱晴
早晨出門,街道未醒,看到機車行的小幼犬,吉娃娃的品種,孤伶伶的守在拉下的鐵門前。我停下來,牠望著我,臉上寫滿無辜,好像昨夜遲歸被鎖在家門外的貪玩小孩。
每次經過機車行,我總會往店內望,看吉娃娃在不在。牠的體形極袖珍,然而,表情卻像是一個已經藏有中年心事的大叔,每次都使我忍不住拿出手機,想要拍牠那副少女的坐姿配上厭世臉的滑稽模樣。牠總是機警地察覺我的鬼祟動靜,瞪著凸到近乎飛出的眼球,看我一眼,隨即躲進暗處的車身角落。
這隻帶著點教父氣息的吉娃娃,有一隻好兄弟,土狗品種,又大又黑又顯老。兩隻店狗風格迥異,卻有著江湖兄弟情,經常在暖暖日頭照耀下,一大一小,懶洋洋地重疊彼此。我若不拿出手機,牠們便不起身捍衛肖像權,維持著冷眼看路人的姿態,就像八大山人水墨畫裡翻白眼的孤傲鳥。
一日,聽見機車行老闆喚:「咪咪!」我和女兒會心一笑,原來吉娃娃有這麼可愛的名字。怎樣也沒想到,起身回應的卻是大黑狗。轉身想起,咪咪也曾是一隻和這個可愛名字十分相配的小幼犬啊。
我的童年回憶裡,也有一隻白色的狐狸狗。剛上小學的我,用奶瓶餵小白喝奶,很快地,牠就長成中型犬,像是我的貼身座騎,放學陪我在天井奔馳,每天每天。小白懂得讀取人類表情,清楚所有親疏關係。成為老狗的牠,在一個大雨的夜晚跌入水溝,結束與我們十年的緣份。在我心裡,牠是永遠的家人。
虎皮是不請自來的野貓,就像夏目漱石《我是貓》那隻愛串門子的貓,來去無蹤,餓了倦了才想到家。虎皮分娩的過程讓我至今印象深刻,牠垂著重如地球的肚子蹣跚行走,喵喵喵,擠出一隻軟綿綿的小獸,流下幾滴血。如此來回,一隻隻小貓陸續落地。接著,虎皮悄悄地將小貓們叨至樑上,安置於隱密的角落。這一窩貓,最後皆神隱,不知所終,如村上春樹所言:「貓如果不見了,那是因為貓想要到什麼地方去了。」
每個小孩都有養寵物的心願,狗貓兔子烏龜天竺鼠皆屬熱門,這些女兒全都沒養過。我的理由是都市居家空間不適合,其實,是我對氣味極敏感,無法忍受家裡有絲毫屎尿殘留。勉強允許女兒養的只有寄居蟹,以為寄居蟹不吵不臭,養在透明塑膠盒內,換水就好。未料,半夜裡寄居蟹窸窸窣窣的移動聲,仍有擾人入夢的殺傷力,遂將盒子移放陽台。一忙,就忘了牠們的存在,待想起,已全數陣亡,宛如化石。
女兒上國中後我才同意養狗,她終於不必再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徘徊寵物店,盯著櫥窗內無法撫觸的狗兒。買回一隻出生月餘的奶油貴賓,臨走,老闆附上備用腹瀉藥。三天後,小狗果真拉肚子。我擔心萬一有什麼閃失,該會怎樣自責?決定將病狗還給寵物店。後來才知,繁殖場近親交配常造成小狗先天疾病,最好以領養代替購買。
此後,經過狗店,我仍忍不住流連張望,像是掛心一篇未能收尾的文章。狗店老闆表示願意幫我訓練幼犬,學會大小便後再帶回家。這使我重燃希望,狗籠狗繩狗鞋、玩具維他命去味噴霧精油,全部備齊。即使抱狗之前已穿上圍裙,搭捷運時仍疑心自己身上飄出狗味。
一週後,帶泡芙去打預防針。獸醫以聽診器檢查後問我:「這隻狗是不是很安靜?」我像個小孩受到稱讚的媽媽般很欣慰的說:「對啊!牠從不亂叫,就算打開狗籠也不會跑出來。」醫生接著宣布:「牠有先天性心臟病,活不過一年。」彷彿是無法逃脫的命定事件,沒想到才開始就要傷別,最後忍痛將小狗還給老闆,再次以淚水終結養狗的心願。
養狗不成,改養魚。找來一只圓形小魚缸,放進幾尾生命力旺盛的孔雀魚,沒燈光沒水草也沒打氣。孔雀魚繁殖力很強,某次換水,正好目睹生產過程。母魚一陣猛烈搖擺魚尾,一隻小魚滑出,一次又一次搖擺,小魚們相繼出世。那一刻很是莊嚴,不免錯覺在魚缸外喊加油的我,是個功德圓滿的接生婆。某日,發現地板有可疑小黑點,近看竟是一尾小魚,不知這種跳水到底該算壯烈還是過嗨。小心捏起,投入水中,魚兒游動的瞬間,彷彿見證生命重新啟動,不禁心生一種救援成功的滿足感。
人生裡,這些貓狗魚蟹深深淺淺的經過,留下星星點點微小而獨特的足印,在不隨歲月流逝而遺忘的記憶中閃爍。我的心裡很雪亮明白,所謂寵物,自有它們的生命,養與不養,終究是要講緣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