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澄
40歲是正當壯年的年歲,如果正常,應已逐步爬到了職場巔峰或至少是高處,看到左右無人的琦麗風景,與新人笑談過往的一切。
然而,此時你卻毅然離開你孰悉的職場,如同走出了你近20年來慣乘的火車,離開孰悉的月台與車外的景色;也離開那一成不變,看不到前途是光明的職業。轉業是必然,必然的也有忐忑,跨入另一個門檻,走向另一個陌生旅程,是某種形式的新生。長以文青的瀟灑姿態,給自己暗自打氣:若人生的長度相同,至少你有與人不同的厚度。
全新,代表從頭學習。學習,每個行業中特有的文化,身外的穿著、口中吐出的專門術語,還有看不見的進退禮儀及其他。上萬人的公司,龐大、亮眼…,享有盛名。你經常看到有位同事,下班就脫掉了工作服換上西裝、打上領帶,手上攜著空無一物的公文包,洋洋得意,儼然一副大公司高等職員的面貌;你在心裏暗笑,有必要如此誇示嗎?人們總容易把虛榮當作一套西裝,或把西裝當作一件虛榮;而你,也虛榮,高明不了多少,因為在介紹自己那分工作時,總有股掩不住的驕傲。
待遇好、福利佳、知名度高,是一般人的印象,但確也因此吸引了大量質優品佳的員工,撐起完善的組織運作。可是,你不同,中年加入的身體,已沒有青春的活力;多年的世故,讓你極易內行的看出門道。你站在新人群中,顯得凸出,還有些不合時宜。
莫言說過,一個士兵如果沒有升將軍的強烈企圖,就不是個好士兵。當然,你絕對不是位好士兵。一年之後,你就發現沒有背景與靠山的人,在規模宏大的公司裡僅能是個小小工人,像一顆細小的螺絲,要知命的安伏在自己的組織架構的機器裡;過往的學經歷與歷練,在此毫無用處。偌大的歲數與經驗,不時的調整你由健康轉向孱弱的心態;讓你務實的知道你不是也無法升官發財,你只是來求個養家活口的正當薪水。
慢慢的你有了那是種從雲端掉落地面的感覺,還有更不幸的—遭人任意踩踏地屈辱。那也是種生的感覺,感覺裡只有痛只有苦,卻無法發聲。而有時外望,蒼蒼藍天中不時有點點空降的異軍,甫落地後就高坐擁著厚祿大位,所有規定中的考試、面試、審核、試用,都是具文;所謂的手冊、制度就只是用來管理被管理的劇本;背後總有一根似見卻難見的黑手巨掌,掌控著一切。觀看久了,心中已無起伏;公司也是社會的一個面像,或許本來面貌本就如此;美麗與醜陋都是五官,端看角度;所謂的公平正義僅是政治上的口號與學術裡的理論;你有些後悔當年轉業的衝動。
有關係,就沒關係;沒關係,就有關係。這如繞口令的關係論,常是觀戲後的感嘆。那通常被用來安慰或尋求在失誤或錯誤後的責任追究的大小,口頭警告、記過申誡、或更嚴重的降調職務,有背景、有關係,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為一縷無痕的輕煙。
印象深刻的是某位資深同仁A,在極不友善地工作環境中,識趣的遞出了離職申請,在等待當然核退的假期中;竟然翻轉復活。離職變成調職,調職變成高升;同樣地A,由原來的垂頭喪氣變的神采飛揚,恍若兩人;原因,僅是A的一位姻親,即將調入高層的高層。
你當然沒有高層,反而跌入了地獄,那是工作了十年之後的噩夢開始。夜晚的睡眠中,總伴著咬牙、囈語與哭泣,你害怕上班又不能不去上班;甚至,你想到了自殺,跳樓或是在樓梯間的安全門外上吊。
那是霸凌!你深刻嚐到了那枯澀難以下嚥的苦味與折磨。公文,怎麼寫的?文筆那麼差!你在心中抗議:曾歷練多年的高司參謀,怎會不知如何草擬公文。而文章經常上報,文筆會差?羞辱,是把光明故意抹成黑暗,是把士氣燒成灰燼。
有時,就是連你走路的姿勢,也是不滿與咒罵的原因;雞蛋中挑出骨頭,讓人想哭。
霸凌,是種病菌,是種會傳染的病。原來你手下的部屬,也開始了霸凌。諷言冷語,像身後刺來的匕首;眾人的錯誤,可以轉嫁在你的身上。你如萬夫所指,夾在三明治的裡層,生不如死。你在黑暗中看不到光明的人性,或許那才是真正的本性;公司裡救濟、申述、反映的規章與管道,全是盲道,你試著走去,無一不碰壁而回。
你如在火中歷練,卻燒不出神話中的火鳳凰。儘管,你不斷的鼓勵自己,那是考驗是磨練,只要咬牙撐過這股亂流,就是平順的晴空萬里。然而,身體的疲累、心靈的枯謝,讓你再次檢視這份看似華麗又高薪的工作。
再次,你離開了這個人們稱羨的職場。50多歲,剛剛初老,你體會的更多,職場像個舞台,神仙、老虎、狗,每個角色,你都飾演過,也笑過、哭過;工作,不僅是要認真負責,還有機運與貴人。如今,你還有份工作,薪水不高,福利普通;但你已十分感謝,工作不在名分、貴賤與薪水的高低;工作就僅是為了生活,為了提高生活品質,為了最基本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