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喂,這個偽裝的女詩人

■樂茫

台灣詩人顏艾琳在2022年4月出版的新書《喂》,可能是世界上第一本「閱讀互動」的紙本書,而非網路平台流行的NFT或電子書。我因職業關係,對於媒體的形式探索一直很感興趣,後來透過微信與她網聊了幾句,她說「我做了二三十年的傳媒出版工作,對正常的閱讀及探測讀者跟文字之間的途徑感到好奇。所以就搞了這麼一本書。」她還附上一段文字,註明整本書的文字,∕攝影∕出版概念,皆出自於顏艾琳:

 

《喂》!首次出現,跟你打聲招呼。

別跟我說,你沒經歷過傷痛、背叛、誤解、霸凌……

誰的靈魂沒有傷疤需要癒合?

 

這本新書的封面,布滿了傷疤。

而書寫,把這些不堪的經歷轉為靈魂的刺青。

喊你一聲「喂」,早就受傷的我正在癒合,並接受這些刺青。

在有病識感的編輯過程中,我進化為美麗的女戰士,捍衛自我的人生意志。

喂!喊一聲,證明你發現我的躲藏。

 

確實,此書的形式是很新奇超前的(聯想到作者一直以創新愛玩的形象出現,這也並不十分驚詫)。書裡文字中有些地方是空缺的,以O表示,需讀者以手機掃描封面的二維碼貼紙,再自行貼在正確的頁面,才算文本填充完整。等到讀者將貼紙都貼好之後,封面成了「一張布滿被揭開的傷痕,而書中文本的血肉已癒合,而且每位讀者也破壞原來的版面,卻又完成獨一無二的書本設計,因此閱讀此書是一個又破又立的行為藝術,必需借閱讀人的眼與手,來完成量化出版品的唯一版本。」

閱讀與自癒能力皆是「獨立」行為,恰是把閱讀無法假手他人之眼之手,跟自我心理療育結合為一,也是把詩句的象徵意念和境界(療傷修復)轉化為實現行動。這不是傳統的填字遊戲,《喂》的出版製作、視覺設計動用了數碼技術,結合貼紙印刷作為封面,正常閱讀行進間遇到OOO時,還需要手機掃描二維碼上網,才能進行閱讀的完整拼圖。

這些年來,詩壇盛行跨界,如詩畫、詩劇、詩攝影、詩MTV,雖給詩創作增加了些熱鬧,但種種跨越玩法之下,詩本身卻成了更為強勢媒體和文藝形式的陪襯。因此這本書以詩集的形式作為實驗和遊戲的對象,確實不違詩心,也更有創意。

從文類來說,這本書比較像是紀德、波特萊爾、卡夫卡那種札記,或者是泰戈爾的愛情散文詩。從時間上(但並非完全以順時編年)是一個資深女詩人在整理以往舊情,審視眼下的自己。語氣有時直白、嬌嗔如青春期少女,如:

 

「沒有必要,再去做些什麼來證明,我值得誰來愛。反之,誰值得?已經是這樣的我去喜歡他?」

 

「英雌的我只好離開不是英雄的你了。」

 

大部分是從愛情經曆中感悟出哲理,筆調如紀德、泰戈爾以情愛隱喻人性或信仰,但沒有離愛情太遠,如:

 

「順行,我可以帶著世界走;逆行,我只穿過我自己。逆活,你比昨日更年輕了。」

 

「因為你的親吻,我的舌頭有了新的生命,新的語言,而不必說出。」

 

最打動人的還是她破解自我的坦誠,有點像自白詩(Confessionalism),但不是從自虐臆語中(如普拉斯等),而像是從幸福又失落的小女人的愛情日記中精煉出來的偈語,自問自答,打開心中的疑慮和糾結:

 

「了悟。原來無條件對一個人好,是在還自己所欠缺的!所以,去愛他人,實則也在愛自己。」

 

「回想年輕時不斷拒絕喜歡我的人,真大膽。總之,簡約了愛情,收穫了單純,就這樣天真地進入中年,然後才願意接受複雜。」

 

對於這本「等不及死後才出版的一本書」(封面語),我覺得達到高潮(情感和哲學兩方面的完成)是由以下一句:

 

「我常常緊擁著自己,喜歡躲在肉體裡的靈魂知道,我努力餵養她所需的一切。」

 

這不正是我、我們,以及所有自尊的詩人最終的存在特徵嗎?另外她還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我偽裝成女詩人,來靠近你……」

 

如一個真實的女人一直被詩歌包裹,現在她願意脫掉這層意象的附庸,以純裸體的內心輕喚一聲「喂」,或通過數碼的快捷方式,掃她的心靈二維碼,如見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