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時光迴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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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維賢

三年前的一個秋日午後,藍波回來了!

四十多歲的他佇立在大門口,我費盡力氣蹣跚地想向前跑,行動跟不上心動。終於靠近,看清楚他的臉容,昔日桀驁冷峻的男兒,如今落魄得面目黝黑,頂上和唇角四周佈滿亂草。兩張臉全是淚痕。

面前這頭牛,曾經脫隊的牛,眼神裡原有的怨懟忿恨,不知何時被謙卑羞慚取代。道歉認錯、包容原諒,是化解心結最佳的良藥,媽媽是片沒有欄柵的草原,任由牛兒進出。

從此每週一次母子共進午餐,咀嚼混雜了記憶與情感的新滋味。餐後他教我玩自拍;用手機裡的相片製作早安貼圖,這些都是我過去沒有的美感經驗。

沒有問藍波,這八年他用什麼方式過他的人生,我知道他心靈深處有個江湖,不會輕易洩露入口的密碼。

我們展開一場拼圖遊戲。

「既然想念,何不回去看看?」動心起念後,放下碗筷,即刻驅車往北斗開去。那是鎖住我的青春和藍波童年的美麗又哀愁的小鎮。

到廟口吃魚湯、肉圓;往洪瑞珍買三明治和酥糖,用飲食拼地圖。

對新舊錯綜的建築物品頭論足;用腳步穿街走巷,重印他兒時的履痕。

猶記得那年我牽著他的小手,去南星醫院看病,經過的每戶人家,都在收看中視最轟動的港劇〈楚留香〉。

「那是1982年,我九歲。」藍波說。

上車,繼續前進。路邊的商店、行人,飄然往後移動。換個話題,又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再次回小鎮,漫無目的的壓馬路。

「一隻螞蟻在洞口,找到一粒豆,用盡力氣搬不動,只好搖搖頭……」我哼起藍波幼稚園時的兒歌。有兒子在身邊,世界便是圓的。

他專注前方,也許正在清理舊傷。童年時期原生家庭帶給他的疼痛,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修復,我必須給他更大的時空填補黑洞。

終於下定決心與往事乾杯,不再迴避。

那天,沿著記憶留下的痕跡,藍波很快找到地政路旁的那條巷子,轉進去。離開近四十年,歲月遷,容顏改,但老房子在新屋主重新整修後,似乎沒有留下太多的滄桑。

我們沒有下車,幾秒鐘的淡定冷凝,就向上個世紀,他父親和他的另個女人,帶給我們毀滅性的遽變告別了,沒有想像中的淚水與糾葛。從此煙鎖重樓,這裡的故事,再與我們無關!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原來東坡先生,在千年以前就洞悉紅塵世事,不過如此。

離開北斗前,再看一眼河濱公園,散步、眺望、出神,默默聽著微風和樹葉的私語。時序已是暮春,東螺溪岸的美人樹零落將盡,只剩幾朵殘紅攀住枝頭。

我跟在藍波後面,欣賞他勻稱修長的雙腿。他頻頻回望,看老媽腳下是否走得平穩,眼底有著和煦。

當年碰撞發生時,母子都驚慌得不知如何處理傷痛,花了四十年,我們重回現場面對淤傷,終於打通血脈,迎來重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