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虎
「我們這座博物館,歷來以『乾屍』的典藏而聞名。」身著傳統連身裙的維吾爾族導覽員站在文物展示櫥窗前,溫柔地向前來參訪的群眾解釋。儘管講述的是事實,不過聽在耳裏,「乾屍」和「典藏」並置的突梯修辭,仍不免令我感到莞爾。
吐魯番博物館開建甚早,期間曾數易其址,新館落成迄今不過十載,然而著意擬古的建築外觀,卻彷彿和這座炎夏之都的內陸深核一樣古老。偌大的展廳分別陳列獸畜化石、出土文牘以及民族遺存若干,三樓更庋藏有饒富特色的乾屍群,成為另類的鎮館秘寶。
不若舉世聞名的埃及木乃伊,在瘞葬前夕,一具具脫水身形早已經過繁複的醫技處理,是以鎏金棺槨內安躺的法老皮囊總顯得儀態尊貴、衣裝華麗,甚至通體隱約發散出藥香;吐魯番乾屍雖同樣以身為器,但成因卻肇基於當地旱烈少雨的季候環境──入土之軀免除了蟲蝕菌噬之擾,轉而以近乎標本般的形制留存下來。
無分男女老幼,此刻,躺臥於展櫃間的眾生一律平等。它們當中有些面目猙獰,徒勞僨張著形變的孔竅;有些則存錄肉身細節,從黧黃蜷曲的指甲、髮茨間排列的漩渦,一直到手背上癟如乾花的刺青圖紋,無疑都是活躍過的證據。
展廳這頭,一對男女比肩而葬。男方骨幹頎長,儀態安詳而筆挺,女方則疑似被迫殉命,因恐懼而掙扎舞動的手腳就此留模,封存了數千年。展廳另一頭,信仰祆教的粟特人認為屍首濁穢,萬不能輕易落土;離世的信眾必得先剔肉還諸天地,餘下的骨骸再重新裝甕,體現了拜火神教的奇風異俗。
接近出口的邊隅,一具頭戴黑盤帽、身著藏藍棉袍的清代古屍,不意吸引我的目光。在解說牌左近,另附上一封放大版的家書;據稱,是考古學家在開掘之際,由其衣袋間翻找出來的。
推敲字裏行間的敘述,這位籍貫山西、名喚「陳子爵」的兵官,才剛尾隨部隊移駐塞北不久。除卻沿路經受的星霜劬勞,眼下恐怕也正為尚未及時銜補的糧餉而發愁吧?他的歇腳處「有房屋,無家具」,因此不得不央求二兄大人捎帶鍋碗杯盤等生活用品,「廚刀一應代與來人,弟好使用……」隔著上百年光陰,脆黃紙箋猶仍透出作者遒勁的筆力。究竟他是因故發配邊疆戍守,還是自願從戎,遷調關外?老家裏頭除了信中受託的「王二哥」,他的父母高堂或否健在?是否也有個青梅竹馬的兒時玩伴,在孤燈下密縫合歡被,好等候他日後解甲來歸?家書的內容如此尋常,可是修函未寄身先死,舊物出土之際,彼此已然遁入幽冥,杳杳兩不知了。
參訪的群眾陸續走出三樓展廳,然而,我仍在原地佇足、不忍稍離,打從心底可憐那封無法送達的家書,以及那位再回不去故土的異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