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大雪紛飛(上)

■張元

他微微睜開了雙眼,刺眼的余暉使他眉頭緊鎖,在眉心和額頭上留下了時間的刻痕,他側過身來,鼻子裏喘著粗氣,雙手向下撐著整個身子往背椅上靠,繼而從上衣口袋裏摸索出一幹癟的香煙盒,那是他抽慣了的駱駝牌香煙,燃起了一支煙,猛地嘬上了兩口,徐徐上升的煙霧模糊了視線,雙眼迷離地向前看著疾馳而過的車輛,目光呆滯表情有些麻木,燃過的煙灰落在駕駛艙裏,黑色的軍工靴破舊不堪。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灰白色的天空慢慢被夜晚侵蝕,隨後他熄滅了煙蒂,抖了抖身上的煙灰,左手扶著方向盤,右手打著了卡車的發動機。

今晚就在那裏歇腳吧。他在心裏默念道。

疾馳的卡車呼嘯而過,紅色的車身因時速的不斷上升而不停地抖動,已經開啟的前視燈似岸邊的航標指引著前行的方向,不覺然已駛過了十幾公裏,夜晚的巖州氣溫驟降,周遭出奇地安靜,隱約有孤狼的哀嚎,不知是離群還是饑餓。這時公路上的車輛已不是很多,前方的旅店亮起了紅色的招牌,燃起了行人渴求煙火和食肉的欲望,最好還有解人疲乏的熱酒。

隨著一陣刺耳的剎車聲闖入,卡車停在了東上池鎮一個叫上野的旅店門口。他從卡車上跳了下來,隨手大力反關了車門,抻了抻慵懶的身體,大跨步地向上野門口走去,緊著啐了一口吐沫,驚得看門的黑狗跳將起來,呲牙咧嘴地對著他低吠。

他走進了上野,然後一屁股坐在了靠窗的搖椅上,並招呼店主人斟酒下菜。

「有什麼吃的可以快點上的,最好再來點熱好的燒酒」他對著櫃臺邊低頭做活的女子喊道。

旅店的主人是一個盲眼的婆婆和她喪偶的兒媳盤沫泱。

沫泱是一個漂亮的女子,明亮的眸子像山泉的溪水一樣清澈,薔薇花苞似的嘴唇蠕動著喃喃蜜語,高挑的鼻梁上汗氣氤氳,兩頰緋紅,不時地用右手撫起擋在額前的秀發,模樣令人憐愛。想必世人都會愛上她吧。盲婆婆掌管著旅店的日常開支,熟練地穿行在後廚和廳堂之間,比明眼人還利索。

沫泱應聲抬起了頭,朝他這邊看了一眼,他和沫泱神情相對時,注視著她清澈的雙眸,心中竟泛起一絲欣悅,好像十五年前熟悉的一瞬間,他在等待火車上的人兒擁入懷中的熱淚盈眶。那是他與亡妻的第一次相遇,她遺忘了落在候車室的外套,蜷縮著身體,眨巴著眼睛看著他,他脫下了自己的外套緊緊地裹在了她的身上,她笑靨如花,羞答答地靠在他的肩頭,車站外飄起了雪花,他讓她看自己寫過的書和畫過的山川,她就這樣愛上了他的書,喜歡上了他的畫。

他低下了頭,燃起了一支煙望向窗外無盡的黑暗,抖動的煙頭忽明忽暗,已神情黯然,淚眼婆娑。

「年輕人,還是少喝一些酒的好,煙酒多了也會腐蝕人的心智,你每次來都會爛醉如泥,惘然覺這世間像是與你無關,明天的東上池還是會牛羊遍地的」。

盲婆從後廚走出來繞著前面的桌椅徑直走向他勸誡著他,繼而叫來沫泱給客人斟酒。

「你和他好像都喜歡喝酒,我無數次告誡過他不要再酗酒了,可是他沒有聽過我的話,自從那次醉酒後出外打獵就再也沒能回來,婆婆的眼睛不好,店裏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在做事了。」

沫泱一邊給他斟著酒一邊低著頭對他說道,挽起的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臂,纖細的手指端著敞口的酒器,散發著酒香的熱氣隨著呼吸的頻率沁入沫泱的鼻腔,使其皺了皺鼻翼,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又回到了櫃臺旁繼續做事了。

這時的客人已經很少了,大多酒足飯飽以後回到各自的房間歇腳,夜已深了。墻上的時鐘滴滴答答地轉動著,他一杯接著一杯不停地飲著熱酒,偶爾夾一兩塊下酒的小料匆匆塞進嘴裏,就著一口酒一飲而盡,身體因酒精的發作而覺燥熱難耐,索性便脫掉了外套,敞開領口。站起身來在下邊的口袋裏摸索了半天,身體不由自主地像右邊傾斜,腦袋撞到了臨窗的墻壁上,麻痹的神經毫無痛感。他摸出了一把紙幣和好幾個硬幣應聲跌落在地板上,把紙幣扔在了桌上,晃晃悠悠地朝門口走去,只覺得混沌迷失,天旋地轉,外面已是皓月當空,星際漫天。

「不要再喝這麼多酒了,你為什麼不聽勸呢?」

沫泱過來攙扶起他並嗔怪道,一道和婆婆把他扶進了隔壁的房間裏。

 

逐級上升的公路上來往的車輛呼嘯而過,不時有司機搖下窗來對他豎起大拇指,他低頭弓腰吃力地邁著雙腿喘著粗氣,刺目的光照讓人幾度昏厥,雙肩包勒得臂膀生痛,這裏的天氣與巖州的並無多大差別,只是不時的高反讓人氣喘籲籲,道旁的沙石跌落進枯黃的草叢裏,因地勢的高低形成一堆一堆的砂礫層。好奇的牦牛正在四處張望,似在尋找一處安樂的所在。

他看到遠處高點上隨風翻動的旌旗,攪動著彩色的旗幟呼呼作響,不時有幾條潔白的哈達難敵風勢的侵擾,搖擺著身段離開了旗塔。極目可見的桑格爾山像是戴了一頂白色的禮帽,靜候著客人的來訪,金色的夕陽透過雲層的阻隔投射在桑格爾山的山腰處,聯接著起伏的山丘延伸到不止的盡頭。心胸開闊,豁然開朗,局限的思維被浩蕩天地的替代,在這裏,你不會有思考的空間,可以放開一切的狗茍蠅營,拋掉利欲的朝朝暮暮。

對自然的崇拜是人類最原始的信仰,生而為人,應當敬畏。他們相信聖潔的桑格爾雪山能夠洗滌自己的罪孽,聽到自己最虔誠的禱告。在無法決斷的時候會聽從神山的指引,加入朝拜者的救贖。

「阿媽,我們還要走多久呀,我的膝蓋磕破了,眼睛也花了,桑格爾你在哪裏呀?」

一個頭發亂糟糟的小女孩,皮膚黝黑,臉頰上明顯的高原紅斑斑點點,編成麻花狀的頭發垂落在雙肩上,脖子上橫掛著串起的綠松石和蜜蠟,頸部到腳脖圍著一身氈布的防護,雙手各套著一塊木製的手板,雙手在額頭和胸前交替合十,三步並作兩步地跪拜匍匐在地,面對著神山的方向朝拜。

「卓嘎,不要多說話,桑格爾會生氣的,我們的祈禱就不會靈驗了」。

阿媽沒有回頭,雙手在胸前合十繼續朝拜。

她們在為即將出生的弟弟德吉次仁祈求福祿。

除卻繁衍後代,需要活下去的生命,怕是需要有信仰的支撐,有人把它看作是生活不如意時的慰藉,有人把它看作是春風得意時的依靠。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也都有支撐自己活下去的信仰,在生活環境惡劣的地方,相信神明的存在,能夠佑護自己。

他走在公路的一側,朝拜的隊伍壯大了不少,呼嘯而過的汽車夾雜著山陰的谷風在耳旁呼呼作響。他跟隨在朝拜者排著長龍的隊伍裏,一起一伏,匍匐前行。

在前行的隊伍中,雙手沾滿鮮血的屠夫反省自己因殺生過多而噩夢不斷,生靈索命,希望聖潔靈山能蕩滌自己的罪孽。酗酒成癮的塔洛失手打死了自己的兄弟,在桑格爾的見證下,決定痛改前非,用最虔誠的方式來懺悔。懷孕的阿媽帶著七歲的卓嘎向靈山祈禱自己還未出世的孩子能夠躲避莫瑪的預言。瘸腿的老紮西顫顫巍巍地向前走了兩步,雙膝跪倒在路上,弓身伸長了雙臂,艱難地支撐著站了起來,他想要在臨走之前看一眼桑格爾雪山。

幾日後,德吉次仁出生在朝拜的路上。

 

墨藍的天空一覽無雲,一輪金色的火盤懸掛在高聳的山崖上,幾處突起的崖石錯落在荒寂的戈壁荒灘,好似紀念牌的山谷正待飛馳而過的西部牛仔,開拓不知的疆域,尋找著賞金的獵物,或是為尋求報仇雪恥的對手。

這樣走了一些時日,他感覺到身體猶如被抽去了魂魄,呼吸緊促,四肢無力,有時感覺到眼前一黑,繼而不知所以。這樣的狀況在近幾天內不斷的出現,他感覺到死亡在慢慢靠近,他又想到了亡妻,所以死亡對他來說,也算是解脫。

在一個午後,轉過了陡峭的山崖,他走進了一戶用磚石和泥土圍成的人家,刺眼的光照不時地使他神情迷離,皸裂的嘴唇裂開了幾條血紅色的口子。這裏像是一個歇腳的驛站,門院口上方橫斜的木樁難敵烈陽的曝曬,橫七豎八的斜落在炙熱的沙礫上。

他在離門口還有幾步遠的地方,雙腿癱軟,繼而昏倒在了地上。

「這個人生病了,心魔侵蝕了他的身體,擾亂了他的心智。」兩人對視著判斷。

他躺在靠窗的羊毛毯上,呼吸平穩,神情安詳,店老板和郵遞員巴古坐在爐火的兩側,光頭的巴古整理著需要遞送的郵件,店老板右手舉著酒杯不停地斟酒,用眼睛的余光盯著微弱的爐火,準備增添些牛糞,店老板詢問著巴古還去不去川都,巴古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摸著光頭,憨憨地搖著頭,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從手中接過了店老板遞過來的酒杯,一飲而盡。巴古從斜挎的布包口袋裏掏出了一本紅紅的小本來,就這昏暗的爐火再次吃力地背誦了起來。

屋子裏的溫度緩緩升高,夜晚狂風施虐,卷起的風沙吹打著木製的房門,頻頻發出吱扭搖擺的聲響,他的嘴唇裂開了一條縫隙,緩緩地睜開了雙眼,看到了掛在窗梁上的獵槍,他用雙肘支撐起身體揚起頭來,環顧了一下四周。巴古已停止了背誦,店老板也醉眼熏熏。見他醒來,兩人走來詢問他的近況。三人攀談起來。

「你看我現在像是個壞人嗎?我現在就是死了也比鴻毛還輕了。」巴古摸著自己的腦袋,對二人詢問道。

「沒有剪頭發之前像是個壞人,現在光著頭倒像是個好人。」

店老板啃著一條肩胛骨,吹著白酒答應道。

三個月前,巴古還在川都,那時候的他頭發很長,能在背後梳成一條辮子,他去川都省親的間隙認識了一個女孩,誠實的巴古愛上了這個女孩,女孩在川都開了一家傳統的服裝店,想要買一頂帽子的巴古走進了服裝店,相識了理著短發,穿著牛仔褲的藏族女孩格桑。格桑想離開這裏去拉薩和北京,香港和廣州,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木訥的巴古沒有一絲的猶豫,答應格桑帶她去他只聽說過的這些地方,巴古賣掉了家裏的牛羊,當掉了心愛的摩托車,湊足了盤纏一股腦全給了格桑,為了臨行前的慶祝,他們喝了很多酒,在昏暗的歌廳裏巴古唱起了心愛的草原姑娘仁增旺姆:

 

嘟縷 嘟縷縷 嘟縷拜

東邊的草地上呀次仁拉索

……

翌日,只剩下酒醒的巴古和格桑的服裝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