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樊
詩人寫詩,不論是他一己獨對天地的蒼茫,或是置身於紛紛擾擾的萬丈紅塵之中,是以筆就紙呢,還是用滑鼠在螢幕移動都好,逐字逐句的語言從他腦海裡一一流瀉而出;流瀉而出的是文字,是語言。是了,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不同於其他造型藝術(繪畫、雕刻)和表演藝術(音樂、舞蹈)∣∣前者運用物材以顏料、金、石等來創作,後者則運用音響、旋律、節奏或動作來表現——沒有語言就不會有文學,卻可能會有音樂、繪畫、舞蹈和雕刻。而在文學類別之中,詩更是最側重語言表現的一門創作藝術,語言不僅是寫詩的主要工具,更是詩人要靠它表現的唯一途徑,可以說詩人寫詩必須掌握語言,可詩的語言絕不簡單,你得能挑戰、對抗語言、乃至馴服語言。然而,詩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語言?每一位詩人寫詩都必須面對這一問題。
首先會讓人想到的是,詩的語言肯定不同於我們日常所說的話,但這兩種語言究竟有何差別?俄國形式主義(Russian formalism)給了我們一個說法:詩是一種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的語言!陌生化就是要反熟悉化,平常我們對於熟悉的事物習以為常,就不會「有感」,起的是機械式、自動化(automation)的反應∣∣也就是無反應:想想,當你第一次接吻跟第一○一次接吻的感覺有何差別?第一次總是刻骨銘心,因為你首次的經驗是陌生的。然則作詩怎麼個陌生法?
俄國形式主義告訴我們,就是要讓語言看來覺得怪異(make it strange),與眾不同,譬如提到鄉愁這樣的情緒,面對來自鄉梓親友關懷的問候,詩人不說:「我也很想念他們!」(這是日常用語),而是說:「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而現代詩人余光中則將鄉愁等同於「一枚小小的郵票」、「一張窄窄的船票」、「一方矮矮的墳墓」、「一灣淺淺的海峽」∣∣這就是陌生化的詩語言。
從反熟悉化這個角度來看,詩本身似乎是要跟寫實主義劃清界線的。原因蓋在寫實主義的語言很拙樸,它不喜拐彎抹腳,更和詰屈聱牙一刀兩斷,西方詩壇之所以不曾出現寫實主義之詩潮,理由在此;小說自是另當別論:小說不強調語言得陌生化,所以會有寫實主義小說。也是從這個角度看來,把語言扭曲得最為厲害的上個世紀初的法國超現實主義,它的「詩質」程度應該是最為TOP了!它的自動寫作是徹徹底底的陌生化語言,讀它掌門人布勒東的詩作,不僅須放慢速度,還得燒腦去幫自己(以及讀者甚至詩人本身)解謎。形式主義認為,詩就是要使語言與形式變得困難,加大感知的難度和長度,「因為感知過程本身就是美學目的,必須被延長」。
但問題似乎也沒如此絕對。語言陌生與否,一來這是相對性的,譬如在台灣超現實主義當道的1960年代,出現笠詩人吳瀛濤、趙天儀等人語言質樸的詩作,對照之下,後者的詩語在當時來看反而顯得更為陌生化,也就是當大家都變得奇怪的時候,你的不怪反倒顯陌生了。二來是文學史的變革,陌生化會隨著詩史的演變而更易,在某一時代被視為陌生的語言,後來成為流行的風尚,大家用久了,也會變得見怪不怪,從陌生轉而熟悉了;此後則又會出現另一波陌生化的語言,詩史就成了語言陌生化更迭的歷史。
在我看來,詩是語言的藝術,寫詩就是要征服語言,向陌生化語言挑戰。不僅詩史的演變來自語言陌生化的更迭,即連詩人本身的成長——或者說風格的轉變,也有賴於其語言的陌生化與再陌生化﹔陌生化不是讓詩人變成喪失風格的變色龍,而是使詩人成熟以致成為大家足以在青史留名的依恃。
偶然十四行
以一個情緒和緩的意象起筆
把兩個互看不順眼的詞彙推開
殘疾的詩體還偽裝高貴再三回味
且讓蓄勢待發的感官動詞破繭竄出
竄出頂真文字瞧那破折號一鼓作氣
釋放那蟄伏兩行的罕譬不請自來
連綿不歇的刪節號是陣陣麝香味
如履薄冰彳亍著三分酒醉的音步
然後輕快的形容詞揪副詞還得押韻
打著悠揚的拍子以悠揚的複沓旋律
悠揚地將詩裡裝睡的標點符號都叫醒:
還來得及在結尾鑲嵌詩人那片打著盹
偶然飄來的雲說,繆思呀「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乾坤大挪移──再讀金庸
三十六峰之上無武功!
光明頂是了。在不黃的黃山上,
徐霞客化為塵土的一步一腳印,
繪聲繪影說你什麼牛頭不對馬嘴,
讓還在愣頭愣腦的男主角,
趕鴨子上架練成絕世武功∣∣
哈,乾坤大挪移不二心法:
我的無忌哥哥呀,識得無忌。
把六大門派打得落花流水
春去也!那有情有義魔教非魔;
魔由心生在假掰的刀劍拳腳之上,
少林武當峨眉崑崙崆峒與華山:
烏合不是眾,是眾皆著了阿牛的道。
他的借力使力如行雲又如流水,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當乾和坤挪移到我的稿紙上∣∣
那是賦詩心法,無上法門;
字句斗轉星移,意象參商相見。
上窮碧落下黃泉,是繆斯非謬思,
霧裡看花卻遍地開花:
倒轉陰陽,化腐朽為神奇;
名姓互換,武功使成文創。
樊亦不繁,孟則可夢。
可別忘了這個夢是金色的真經:
無畏冰凍,不怕火煉;
倚天莫禦,屠龍奈何!
還得無敵內功始能扶搖九天。
而今神功九陽尚待琢磨,
無料可寫也無力可借,
動彈不得的意象只好呵欠連連,
你何來乾坤,又豈能挪移?
莫若浮一大白,
何妨詩人不幹,絕詩而去……
音樂小詩
相思
鋼琴是透明的雨滴
將遠天流浪的烏雲
彈奏成連篇的情詩
在我體內接二連三下雨
餐前酒
「怎麼你的手聞起來
有香檳味?」
「我在晚餐前彈了首
蕭邦降B小調夜曲」
不治之症
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
比吸食大麻還誘人
這懾人魂魄的琴聲
早已藥石罔效
從燈屋出走
流浪人從詩人的燈屋
出走後踥蹀到地平線的那一端
佇立成一株絲杉,細小再細小
他的影子被一匹獨來獨往的
狼狠狠地踩過,蒼茫的天空
就撒下了一把一把的鹽
(天使們在遠遠的榆樹上歌唱)
一把一把的鹽輕輕地撒下
在忍不住的春天撒下
一口好深的井呵
打開天窗迫不及待地說
「你不要唱哀悼的歌」
夜性急地落下來了
(天使們在遠遠的榆樹上歌唱)
夜落下來了,那麼
到夜之寂,夜之深沉
以豎琴以長笛投七色迴光
於畫廊戴著金色面具
初識你眼睛裡的黑水仙
那黑是無可思議的奧深
(天使們在遠遠的榆樹上歌唱)
奧深之黑黑成一條
無岸之河蜿蜒至菩提樹下
樹下坐著海拔以上的情感
很難想像雨季開始以後
兀鷹不再在空谷吹牠們
令人心悸的口哨了
(天使們在遠遠的榆樹上歌唱)
這口哨聲絕非響自水葫蘆
而是從逃亡的天空逃亡
逃不出曠野的一匹,豹
不知為什麼就默默地
蹲在那兒蹲到天荒地老
蹲到曠野消失
(天使們在遠遠的榆樹上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