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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地域文化與家國情懷 的另一種書寫──讀勵雙傑長篇小說《秘色》
■潘玉毅
閱讀勵雙傑的《秘色》,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金庸先生的《碧血劍》。倒不是這兩部小說在主題和寫法上有何關聯,而是二者有一個共通的地方。金庸先生曾經在後記裡言道,《碧血劍》真正的主角不是小說裡著墨最多、出現頻率最高的袁承志,而是在袁崇煥和夏雪宜。《秘色》同樣如此,這部小說給我的感覺,真正的主角不是虞相文,而是王亞樵和陳萬里。
這兩個人物一武一文,擁有同一個特徵,那就是愛國。在中華民族悲壯的抗戰史中,王亞樵和他的鐵血鋤奸團以斧頭、手槍、炸彈等武器,專門對付其他幫會和欺壓工人的富商,讓許多漢奸賣國賊聞風喪膽,就連黃金榮、杜月笙等上海灘的流氓大亨也懼其幾分,以至於當時有「寧見閻王,莫碰老王」的說法。但就是這樣一位英雄人物,最後卻因為叛徒陳質安的出賣,被戴笠派來的特務暗殺∣∣「王亞樵一上來就先被人用石灰粉傷了雙眼,最後身中五槍,被刺三刀,當場身亡」,連臉皮都被剝去。
陳萬里愛國的方式則是鑽研學問。他有感於「以數千年陶瓷著稱的中華,竟沒有一部陶瓷史」,從傳統的「書齋考古」走向窯址考古,使我國陶瓷學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為現代陶瓷學研究奠定了科學的基礎。小說裡羅常培有一句話:「抗日救國不是一句口號,要知道敵人的強不是一方面的,我們不必問在第一線的忠勇將士能否抵抗得了敵人,他們正在用血肉之軀為國奮戰,我們要問我們的科學敵得過敵人嗎?學人應以身作則,以學術報國,毫無保留地貢獻一己之力,把事情做好。萬里兄你在野外考古,又何嘗不是抗日救國?」
《秘色》這部小說的劇情發展便是圍繞著這兩個人物展開。王亞樵死後,虞相文、譚牧林等鐵血鋤奸團的幹將立誓報仇,並要討還面皮,然而陳質安狡猾得緊,他們歷經艱辛,也沒有找到他的藏身所在,後來通過關係,得知有一位江湖大佬知道王亞樵的面皮在哪裡,便輾轉尋到這位江湖大佬十分尊敬的另一位大人物∣∣遯翁,遯翁答應幫忙,但要求虞相文等人將一件疑似秘色瓷的越窯匣缽殘器送到正在慈溪等地考古研究秘色瓷的陳萬里手中。由此可知,沒有王亞樵和陳萬里,也就沒有小說裡的那些愛恨情仇。
為了將事情辦好,虞相文安排了手下最得力的兄弟不宗石親自護送。這不宗石是本地人氏,地面上熟悉,為人精幹,功夫也很不錯。然而卻因為他那「卸嶺力士」的身份,使他護送的東西添了幾分神秘,惹得各路江湖人物都來搶奪:先是在鳴鶴場的和記酒店落座時,有栲栳山強盜朱康平、鐘小騎過來爭搶,不宗石與之相鬥間,被一旁看熱鬧的胡馬胡少海漁翁得利;胡少海將它當作送給舅舅的壽禮,交與表妹棉花,誰知轉眼又被紅衣王大姑給拿了去;王大姑雖是武林高手,但同樣沒有捂多久,天天打雁的人讓四明排會的戚威「啄了眼」……就這樣,「寶物」兜兜轉轉,又經歷了數次易主,最後竟落到了改名全福的陳質安手裡。虞相文等人一路緊追不捨,途中發生了很多故事,有兒女情長的,也有慷慨豪邁的,但歸根結底,一為奪回寶物,一為報仇雪恨,並在抵禦日寇的抗爭中完成了精神的昇華。
雖然就整體內容而言,《秘色》所呈現的依然是群雄奪寶的傳統劇碼,是美女愛英雄的老套故事,但是由於作者在講述的時候用了插敘的手法,沒有開宗明義,直接交代背景緣由。小說開篇,一股腦兒冒出來許多江湖豪傑拉開奪寶的序幕,情節的推動更像走馬燈似的,讓人應接不暇。讀者雖不清楚他們搶奪的是什麼東西,又為何要搶奪這東西,仍覺得緊張異常,精彩異常。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因為這許多的未知,閱讀的興趣也就愈發濃了些。
毫無疑問,書中的故事情節曲折,跌宕起伏,像抖包袱似的一個接一個,對讀者有著很強的吸引力。但光是吸引力不足以形容《秘色》給人的感受,它真正難得的地方在於能夠讓人產生「共情」。即便讀到後來,小說的脈絡漸漸清晰,像是揭開了蒙在女子臉上的朦朧面紗,雖則少了幾分先前的新奇感,但隨之而來的熱血與震撼,讓我們對此書愈發愛不釋手。
比如,為了幫助抗日武裝脫離敵人的埋伏圈,栲栳山強盜朱康平與虞相文等人盡釋前嫌,並將自己下血本購買的兩顆手雷貢獻了出來,在槍林彈雨中一陣衝鋒,與譚牧林一人一顆,掀翻了好幾個埋伏在七星橋邊的鬼子兵,將敵人的火力吸引了過來,為橋頭那邊三大隊的撤退爭取了有利時機。
又比如,為了支援虞崔台對抗日寇,黃英在四明排會中招募勇士,不到一天,報名者就超過百數,其中還包括她的侄子、排會舵主的獨子黃霸。路上,得知大隊鬼子上了虞崔台,偏偏進山的路還塌了,黃英等人心急如焚,最後用「七石排」的古法冒險從藏雲溪進入虞崔台。這「七石排」是一種以生命相搏的技能,搞不好還沒碰到敵人,就要折掉大半兄弟,但這些豪邁的江湖兒女無所畏懼,在藏雲溪上寫下了一段熱血傳奇。
似這般堪稱悲壯的描寫,在《秘色》裡還有很多。書中的不少人物出自三教九流,甚至不乏雞鳴狗盜之輩,但是面對大是大非,他們絕不含糊,無論是胡少海、王大姑還是栲栳山強盜與四明排會,他們俱以自己的行動證明了「盜亦有道」的道理,至於虞相文、譚牧林、了因和尚等人,更是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這八個字作了最好的注解。
總的來說,整部小說聚焦小人物,串聯大事件,極具可讀性。小說的情節固然是虛構的,但其中也穿插了不少史實,作者通過描寫、對比、懸念、照應等手法,環環相扣,很好地刻畫出了一個地方的人物特徵。從某種角度來說,《秘色》裡沒有一個完人。即使是愛國、愛家、有謀略、有擔當的主人公虞相文也有著處事不夠果決等毛病,虞相文的弟媳更曾擔心大伯來分家產,可是面對侵略者的飛機轟炸,小小的虞崔台不過是彈丸之地而已,這裡的人們卻進行了殊死抗爭。當小說寫到」隨即日機落下的炸彈爆炸聲蓋住了戚威的聲音,火光蓋住了整個崔嶴,整個虞崔台」,此間的戰鬥算是落下了帷幕,可仔細咂摸,崔、虞兩家不惹事但絕不怕事的形象早已躍然於紙上,在讀者心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餘外,作者對於場景的描寫也頗具特色,比如胡馬胡少海的出場,是這樣引出來的∣∣就在這時,外面傳來「磨剪子哦搶薄刀」的吆喝聲,一個瘦小的漢子肩頭扛著一條木長凳,分開門外看熱鬧的眾人,走了進來∣∣頗有幾分《笑傲江湖》裡金庸描寫「何三七」的神髓。
不過,如《秘色》的封面上所寫,這裡不僅有「臥虎藏龍的隱秘江湖」,更有「斷絕千年的文化遺存」。這文化遺存便是秘色瓷∣∣慈溪上林湖的秘色瓷。
可以說,秘色瓷是整部小說的導火索,是貫穿全書的線索,也是小說主旨的落點。作者以過硬的學術涵養和文字功底,將地域文化的刻畫和家國情懷的書寫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沒有讓二者呈現割裂之態。這從一些小細節裡可以看得出來,比如作者借由陳萬里和羅常培的對談,以及他同虞相文、周鶴修的交流,揭示了秘色瓷的不凡和他為研究瓷器所做的努力;又比如日本人以「喬公大米」為幌子的征糧之舉,實際也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是對上林湖瓷窯的覬覦,呼應了小說的題目。換言之,《秘色》所講述的是一個守護家園的故事,也是一個守護傳統文化的故事。
如果說陳萬里是研究青瓷、研究秘色瓷的資深學者,那麼崔寶珠這一角色,或許是作者對那些傳承傳統文化的民間研究人員的致敬。《秘色》的最後,崔嶴被日本人的炮彈炸得面目全非,但秋水軒竟然奇跡般地保存完好,甚至連一個彈片都沒有落下,崔寶珠打開爐子,匣缽裡,一隻造型端莊規整、釉質青綠光潤的八棱淨水瓶「如雨過天青,如千峰翠色,婉孌動人」。作者雖沒有明說,但讀者當能看得出其中「文化永存」的隱喻。
值得一提的是,小說雖然虛構了虞崔台這個地名,但裡面出現的更多地名,如藏雲溪、鳴鶴場、栲栳山、觀海衛、沈師橋、宓家埭、上林湖、崗墩,等等,以及許多故老相傳的民間故事與流傳至今的民間美食,卻是真實的,是慈溪及周邊城市如余姚、上虞等地方的人們所熟悉的,這極大地增進了「身為家鄉人」的親近感和在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