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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硬蕊詩歌的崛起──閱讀鄒佑昇《集合的掩體》
■沈眠
硬蕊(硬核,Hardcore)音樂是一種從1990年代正式出現,且逐漸演變各種旁支的複雜現代音樂體系,如暗核(darkcore)、厄核(doomcore)、快樂硬核(happy hardcore)、速核(speedcore)、法核(frenchcore)等等。基本上這一門音樂大多帶著強烈低音、速度快、暴力旋律,乃至於有緩慢、沉重、黑暗等特質,儼然鬼的狂歡,在爆裂式的生態中,展現硬派、冷調感。
以夾雜了多樣式學科,舉凡數學、天文學、符號學、哲學和宗教等等的《大衍曆略釋》(2013年)備受矚目的鄒佑昇,時隔十年方才推出第二本詩集《集合的掩體》(2023年),與前作相彷,此詩集依舊充滿各種在詩歌創作中罕見的異質學問,甚至在後段從〈二0一七年三月十三日,在龐克演唱會之後〉到〈天船的脊輕輕擦過大陸〉的七首詩,印滿了數列,文字攀附其上,視覺衝擊儼然《駭客任務》(The Matrix,1999)的再現。
如許龐雜博大的詩體,或可稱之為硬蕊詩歌。畢竟,鄒佑昇的語言、句法、名詞等,確實都帶著冷硬質感,而且專有學問太多了,以至於不容易閱讀,只能被他形塑的冷酷異境吸入,體驗著絕對理性的陳述中所潛伏深刻抒情味,宛若另一種型態的冰與火之歌,抑或說是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明白提示的森嚴結構水晶之內噴發的無形焰火。
如:「轉變、甦醒、交換,生活在蜂巢中」、「我能委託的符號將日益稀少:╱塑膠的碎片碎片碎片、╱沼地、腐朽的根系。╱我有一時興起的愛。」、「事物,抵著邊緣的梯度:╱一些句子從那滑入這個時刻,一些句子從此陷落。╱明與暗裡的卵石。」、「我自視如收藏陰影的蜂巢╱輾轉在陰影的陰影的掌間傳遞」、「牴觸,纏繞,摩擦。╱異語言傾身交談。宇宙性的規則是:╱每數十七個母音,就有一個瞬間誕生。……大霹靂╱獻出自己的心╱就是那我最最一無所知的局部」、「在眼睛裡安上鏡子╱每個走近的人、每個無人而無知覺的領域╱真實,意味著渴望被看見」、「下午,一路走著還將經過的杯盞都倒扣╱需要一些陰影╱需要的陰影也在口袋裡……但過馬路時背誦源於火的句子:╱『邏各斯,率領萬物穿越萬物。』」、「開闔,詞語蜂擁而至,群蟻出入密瓶╱構作多縫隙的住處。」
我忍不住想起了西班牙導演維克多‧艾里斯(Victor Erice)的《蜂巢的幽靈》(El espritu de la colmena,1973年),在西班牙內戰後、法蘭西斯科‧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上台遂行的恐怖獨裁之下,片中兒童著迷於看英國導演詹姆斯‧惠爾(James Whale)的恐怖經典《科學怪人》(Frankenstein,1931年),虛實之間交織瀰漫著荒涼、疏離、孤絕的氛圍,生活裡一切都是無可破除的堅實囚禁,但偏偏又有時刻都在流放和飄浮的虛無感,也正如鄒佑昇寫的「上升:有人已經進入死水裡能夠有的那個世界」。
我以為,承接前人的藝術成就、概念,文學詩歌確實有作為一種掩體的可能,在創作者與外界之間聚攏成絕強的遮蔽與防護,讓某些傷害不會直直地來摧毀自己,也同時有足夠的時空去反思、沉澱與接受現實的必然。
保羅‧策蘭(Paul Celan)〈你也說〉(《從門檻到門檻》,1955)這麼寫:「給它足夠的陰影,╱給它很多╱就如同你知道你的四周分成╱子夜和正午和子夜。╱╱看看四周:╱瞧,周圍多麼生動──╱死亡之中!生機盎然!╱誰說到陰影,誰就說了真話。」閱讀《集合的掩體》,也就特別感覺得到鄒佑昇正持續面對著陰影說出他所見所知的真實世界。
而鄒佑昇就像是另一種將中西之典用到了絕頂的楊牧,各種學識在他筆下聚攏合體,演示著二十一世紀詩歌的嶄新地貌。但另一方面他也如同另一位將語言莫名其妙詩意發揮淋漓盡致的夏宇,有著難以思議的語言魔境冒險。也許不妨這麼說吧,鄒佑昇的《集合的掩體》是後楊牧加上後夏宇,於是也就完成了他硬蕊詩歌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