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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七星堆變公園
■邱傑
桃園航空城開發計畫如火如荼進行中,曾是航空城核心區埔心里鄉親長輩安眠之所的七星堆將改建成園區公園,這座充滿歷史感和許多故事的百年墓園將從此消失。
七星堆看來有如一個亂葬崗,許多故事中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一度被封為「反共義士」的前中共伊利-28型轟炸機飛行員廉保生先生。廉保生先生和另兩位中共飛行員一同駕機出任務,兩位同僚將飛機飛來桃園空軍機場投誠,廉先生於飛機落地後在座艙上舉槍自盡,當時的時空背景下我方政府隱藏了這一部份的事實而以反共義士稱之,但他座落於七星堆的墳墓卻極其草率簡陋,數十年幾乎都無人祭掃。我是因為家族中先祖父、弟弟及弟妹都葬在七星堆,去為他們掃墓時被遠遠一株開滿小紫花的苦楝樹所吸引,發現了樹下這座孤墳墓碑上的大名。這教我瞬間想起荒塚中埋著一位寧死不屈的英魂,心中真是五味雜陳。
但我還是真心敬佩他的,因而肅立墓前合掌一拜,祝福先生有朝一日得以回復真相與名譽,並得回歸故里。此後年年前來掃墓總不忘繞過去合掌致敬,直到後來兩岸情事緩合,我終於也看到廉先生的遺骨得以被迎回家鄉了。
除了廉先生之墓,我還記憶殊深的是一戶榮姓人家,他們原來住在埔心小街上,印象中男主人年紀很高,生有多位女兒,其中一位大約與我年紀不相上下,一家人行事低調,當時我的年紀還小,因而未和他們一家有所交往。
後來女主人久病而逝,埋葬在七星堆靠近一座埤塘的位置,榮老先生率全家人在墓旁搭築了簡單的棚屋於此守墓。那是我第一次聽說有守墓的習俗並且親自遇上了,這讓我十分感動,在那個棚屋裡沒水沒電,說不定連起碼的遮風避雨都做不到,若非家人感情至深,日夜居住於此真是不容易做到之事。
我形容這座公墓有如亂葬崗並不為過,葬區完全沒有規劃,墳塚橫七豎八重重疊疊,許多都是後葬者直接葬於先葬者墳塚之上,有些先葬者因為「撿金」習俗時間一到便由家屬開棺清理遺骨裝入骨罈另行擇地安置,腐爛的棺木、殘破未腐的衣物遺留原處,形成到處坑穴,加上雜草雜樹叢生,完全是路跡難辨。我們一年只去一次,掃墓時雖奮力砍樹剪草,第二年再來往往還是找不到先人墳墓的位置。白天來已覺淒涼可怖,真難以想像榮家一家大小住在黑漆漆的棚屋中是如何度過每一個漫漫長夜?
守墓習俗聽說是守住墓旁一個月,或是七七四十九天,或是三個月、一百天,但是榮家人一住竟是許多年,我們年年去為先人掃墓,看到他們年年守著墳墓和棚屋,棚屋外觀略有改變,不外是多了一塊兩塊合板、鐵皮,或是加了一小道竹籬,但位置沒有變。這樣的遠遠眺望一眼,仿佛也成了我掃墓的某種儀式,我是帶著尊敬心的。一直到後來我奔忙於職場,掃墓匆忙,漸漸忘了他們一家,再想起,那棚屋已經消失,他們終於搬走了。
七星堆之由來不可考,大致上它是埔心里地勢較高的一個荒偏所在,它毗鄰著一座大型灌溉水池,過了水池和公路不遠就正對上桃園空軍基地的跑道,因此每天軍機操演隆隆聲響不絕。在民間習於土葬的年代,公營殯葬未興,偏鄉人民也別無選擇,七星堆成了埔心里及附近村里的先人歸宿之所在。地方上多少名人先哲一一安葬於此,走進墓區,常常可見傳說中人物大名靜靜出現在一壠壠黃土之前的石碑上。風華榮辱,盡在於此了。
在我年幼時好奇心重,掃墓時還曾在墓區四處走逛,我看到大約墓區中央位置立著一個石柱,上頭刻有日治時代街庄及地段、編號的公墓標示,可見這是一座官定公墓無疑。而在石柱鄰近處則有一座我家的家族墓塚,建得頗具規模,上頭鑲有許多彩磁為飾。彩磁圖案包括花卉、瓜果、祥獸等,顏色鮮麗,圖像靈活,甚是考究。每逢清明,一整個大家族人丁群聚於此,光是三牲祭品就有好幾組,祭拜時依例祭酒、獻茶、燒金紙、鳴炮,往往平時冷清清的墓區此時這裡一群那裡一群都是掃墓人,燒紙錢而白煙縷縷,放鞭炮而炮聲此起彼落,每當一處鞭炮聲響,代表祭拜就要告一段落,附近兒童便蜂湧而來,祭掃者依例隨意詢問幾個簡單問題,答對了便散發零錢銅板,或是賞以一塊草仔粿、或一個雞蛋,一根香蕉,人人有賞。有些孩童會報以一句兩句吉祥話,有些靦腆的連一句謝謝都不好意思說出口,這樣的打賞俗稱猜墓粿,後來漸漸消失了。
從石柱上標幟的年代推算,七星堆官定公墓約已一百三十年以上,我不知道日治時期公墓管理情形,自我懂事之後年年前往七星堆,舉目只見蕪雜無章、叢草沒膝,只能以毫無管理四個字來形容。
一、二十年來,七星堆新葬者漸少,遷出者日多,主要原因是已有相對整潔而收費合宜的公辦公墓及靈骨塔可供選擇使用,清明時節來七星堆掃墓者已少。航空城準備利用它並結合大水池來建公園,倒也是一個不錯的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