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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冰裂
■橋下船槳
豔陽高掛藍透的天,輕柔撥開前些日子總遮擋視線的雲,面露燦笑展示亮白刺眼的衣,四周人聲、廣播聲稍忙,來回穿插快跑,偶爾聽見跑者不小心和地板相撞,在操場印上一大片摔跤聲。
我們一大排坐花圃旁的小台階上,他一手拉住直推薦自己很會按摩的大哥,邊稍顯慌亂小聲喊:「大哥,不用啦!」經歷一番凌亂,最後我轉過身,讓雙眼緊閉的大哥免費按摩過於緊繃的肩,「大哥,坐隔壁那一位大學生肩膀也有點硬,也幫他按按好嗎?」搭配背景的結束音樂,大哥邊按邊不停歇說著自己想像中的大學經驗,為一年一度的身心障礙運動會落下了帷幕。
回程路上,公車裡空位多,左旁空氣稍顯凝滯,只見他一臉嚴肅,吐出來的話語似乎在炙夏裡結冰:「我覺得妳不該讓大哥按摩肩膀,除了牽引,盡量避免多餘的肢體接觸。」雙手插胸,眼睛望地,顯然他還在深思剛才的事,摻點情緒。
和他在校外志工活動裡相識,泰半是關於身心障礙的活動,一次一起報名視障學校的夏令營,那些天衝擊一波接一波,蹲地幫一整排孩子穿鞋、換鞋,一手牽一個或兩手緊牽走路不穩的孩子,中午時間邊吃邊幫孩子挑魚刺,同時留意孩子碗裡飯菜是否下墜飯桌,當孩子們一個蘿蔔一個坑待門敞開的廁所,或等待擦屁股、換尿布或衛生棉,或等不及自己開始動作卻讓自己一身髒,一天中午一名孩子瘋狂捶頭和揍大腿,孩子看不見,說不出也無法克制,任由情緒失控漫游,教保員聲漸響漸大,緊抓不讓孩子將朝牆捶的動作成真,不小心讓孩子掙脫的手揮到,隔天教保員右臂上多了塊淤青。
那些天搭公車,他總是側臉聽我反常如紀錄片般一一訴說,平平淡淡,偶爾拋來一些無關緊要的提問,有時雙手抱胸沉思,好似用空瓶盛住了我的心情,卻未發覺瓶底其實破了個大洞,「以前參加過類似的志工嗎?」他撇開原先專注凝視的眼,視線在空氣中彷彿呼吸不順的嗆咳著游,「嗯,類似。」
大四那年離教師考試倒數一個禮拜時,他為了衝刺一整天待宿舍裡,在海潮聲猛烈的海裡奮力前行,一天,難得能夠碰頭的晨跑時間,聽見他混著為了說話而匆忙慌亂的氣息,「這個禮拜考完會回家一趟,妳要跟我一起去嗎?」
他是見過我的家人,住家和大學在同個縣市,三不五時便會帶他回家吃飯,不過他不曾提起家人,不論社團或學校活動,他每個禮拜一定會回南部老家,每每提及,依舊是那個胸前交叉,雙眼望他處的保護網姿勢。
去他家的那天,特別起了個大早,難得讓薄淡的妝打亮臉龐,一身和平常休閒風呈反方向的淑女裝扮,他滿臉被驚訝團團簇擁,好似連毛孔、睫毛都成了驚嘆號的形。一路上我反覆咀嚼一整個禮拜在網路上攀岩的果,先問好、保持微笑、記得收起驕縱……,他身穿一件暗灰色休閒襯衫,搭配一件全黑伸縮褲,雙手緊圍胸前,凝望遠處讓思緒隨海潮起伏,偶爾張嘴,看似下秒話便衝出唇外,和火車一樣反反覆覆、搖搖晃晃,最後沒聽見話,抵達了他的家。
未踏進門,先聞見彷彿爭執的聲,催得他趕忙開門進屋,自廁所那處傳來的聲是剛飛過客廳的無人機,沙發前一地混雜玩具、書本、衣物的碎屍殘骸,他從廁所跑回客廳,匆忙在地上拿了件內褲和褲子,輕聲說了句:「抱歉,先坐這裡等我一下。」我看見他皺眉苦笑,又快跑回去,剛收進來的衣躺沙發上小眠,飯桌剛熱起來的飯菜香四溢,耳邊聽廁所那頭傳來除了他以外,還有另外兩位女性的聲,那是他的媽媽和姐姐。
廁所那處的聲逐漸平靜,隨之而來的是如孩般天真開朗的笑聲,他的媽媽年紀看起來可能有六十好幾,和他不同,身材十分瘦小,滿臉落滿了微笑,只見她一面恭謹鞠躬,一面拍了拍一旁讓她緊緊牽住的短髮女孩:「姐姐,她是弟弟的女朋友,趕快跟人家說你好。」
他的媽媽是個熱心的人,吃飯時夾菜給我後,下秒忙抓姐姐的手輔助扒飯,或急忙擦拭落桌飯菜,不時看見姐姐因東西好吃而左搖右擺,若是不喜歡的則會滿臉緊皺,邊跺腳邊用力推開,他也夾了菜給我,但我看向他的眼神卻沒被接住,一直墜地不起。
吃過午飯,我望見他牽著姐姐到房裡午睡的背影,和他的媽媽再聊了一陣後,便先搭車回家,窗外景色緩緩後移,腦袋一聲震地巨響,海水夾泥夾沙,淹沒陸地一切,好幾個問題在水裡舉手探頭,浮浮沉沉,結婚後呢?有小孩後呢?當他的媽媽無法照顧以後呢?送療養院嗎?但他的個性肯定不願意,他一向認為送療養院代表別人是個負擔,送日照機構?排隊排的到嗎?如果遇到假日都要加班呢?請人照顧嗎?不過必須是專業的才行,聽過一些虐待的案例……
能夠去一些身障機構,那個叫……庇護工廠,對,姐姐能去那裡工作吧?可是姐姐日常吃飯、上廁所都需要他人協助,這樣會合格嗎?
如果和基因牽上線,孩子會不會也……
我彷彿在深不見底散發霉味的洞穴裡,向著出口反向愈走愈遠。
之後他說姐姐是中度智能障礙和稍微的情緒障礙,和他談及這些問題,他每每回我雙手插胸,雙眼望遠處的保護網姿勢,最後總是如一再延期的工程,半邊歪斜的鋼筋。
一天再次提起,他似乎是站上面太久了,一高聲霹靂,底下浮冰隨一旁撲海冰山,一碎再碎,那天第一次看見總是笑著的他淚水溢流,邊哭邊說對不起,雖然年紀比姐姐小,從小必須帶著比自己還要高大的姐姐到學校上課,或是在大人出外工作時,一口接一口像名小大人餵著姐姐,偶爾還得應付姐姐突如其來飆高速的情緒,或是待廁所成熟處理不熟悉的便溺……
一次,姐姐褲上一片鮮紅,他以為是之前讓姐自己擦屁股時太大力流血了,嚇得趕緊叫救護車和媽媽回來……。
考試放榜那天,和他一同搭車回家慶祝,我們四人一起坐墊上賞花野餐,姐姐記不住我的名,不過還是親切大喊女朋友,他則是雙眼尾羽開懷飛揚,眼裡充滿發自心底的喜悅,一整個人在溫暖春光裡自在遨遊。
我想起他那次說的,小時候為了不碰到同班同學,他都會刻意帶姐繞遠路走,偶爾在路上遇到朝姐姐口出諱言,總會有一時半刻想鬆開牽住姐姐的手,但望見貼老舊公告欄上一位位和姐姐相像的失蹤者,他卻又忍不住落淚,再次緊牽上天賜予的天使。
從小他被一層厚冰包覆,沒有深交的好友,也沒有能發脾氣的餘地。
當我說出時,我先是看見對面他的媽媽原先的笑臉依舊,但眼裡逐漸濕潤,我聽見那層冰咖啦咖啦碎裂一地的聲,搭配他一臉疊滿驚喜和被搶先一步的表情。
然後姐姐看見旁邊孩子吹過來的泡泡,在春風吹拂下,原地轉圈,仰頭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