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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史詩:疫情時代人類靈魂的震顫∣∣讀《詩可興:疫情時代全球華語詩歌》
■沈睿
2020年一月下旬,一場席捲世界的疫情從中國武漢起始,然後開始蔓延,幾個月之內,整個地球都為之震顫。全世界的人都經歷了這三年疫情的發展:最初的震驚、繼而的恐懼、絕望的隔離、漫長的焦慮、隔絕的孤獨、疫苗的希望,被病毒抓住的心驚以及倖存的歎息。到2022年底,中國的隔離到了比科幻小說還魔幻的地步,美國新冠死亡人數怵目驚心,中國的零感染政策也同樣怵目驚心。2022年底,中國嚴格的防控嘎然而止,標誌著疫情的莫名其妙的結束。2023年春,世界衛生組織宣布疫情結束,可是每天還有人在死於新冠病毒。
《詩可興:疫情時代的華語詩歌》一書就這樣成為時代的見證,成為疫情時代的個人敘述,成為疫情日子裏的故事。本書收錄了生活在大陸中國、臺灣、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以及北美兩國的用漢語寫作的67位詩人的詩歌,米家路教授主編的這本大而厚的詩集初衷是「見證歷史,直面災難,昇華哀痛」,詩集編輯於2022年一月,出版於2022年冬,詩集拿到我們手中的時候,疫情雖然已近尾聲,但中國大陸嚴酷的封城業已結束,但「清零」政策引起的哀嚎仍不絕於耳。
這本詩集可以說是孕育和誕生於疫情期間,所以一:「詩可興」——詩可以激勵和鼓舞我們,本書的英文標題如此,展現了編輯們對詩歌的信仰;二:「詩可興」——詩歌乃觸景動情之產品,環境情景觸發詩人的感覺,感情與思考,正如疫情讓詩人們反思生命、死亡、生存的意義,這也是本書的主要內容;三:「詩可興」——興即復興,用詩歌「復興」小到個人大到民族的精神,在人人都恐懼病毒之刻,詩歌成為人們黑暗中抬起頭引路之燈。這本詩集的名字暗喻了豐富的內涵,其可貴之處,在疫情結束之後會愈發顯現出來。
痛定之後,我們能否記住疼痛呢?很難,因為人對疼痛的記憶會隨疼痛的減輕而淡忘,所以這些詩歌就成了我們的集體對疼痛記憶的一部分。疫情初起,詩人張曙光是這樣描繪現實的:
只有死亡
和口罩遮掩的恐懼。天堂太過遙遠,
而病毒雛菊般美麗,在肺的原野上綻 放——
我們仍然活著。這就是一切 。(P.98.張曙光:《被禁閉的春天》)
在疫情開始蔓延的的最初的幾個月, 活下去,活下去,幾乎是每個人的心 聲,活著似乎成為一種僥倖,死亡無 處不在,恐懼比死亡更黑暗
2023年的春天,當我寫這個書評的時候,疫情已經遠去了。我們能否記住這三年的所見所感?歷史將怎樣書寫這三年世界的停擺與混亂,我們在全球化的疫情壓倒生活本身的時候,經歷與目睹了這三年的全球化的分崩離析,疫情的三年是時代和世界劇變的三年,用華語寫作的世界各地的詩人們怎樣寫出他們的疫情時代的答卷?
本以為庚子新年可回家探母,誰知病毒築起了萬裏城牆?
本以為中國崛起,列強哪再敢火燒圓明園,明盜暗搶?
本以為駛進了自由的港灣,誰知那青銅女神早淪為無恥流氓?
本以為,本以為……
滿肚子的思思想想,只剩下一聲息歎,一眼望鄉
生活在美國詩人王屏所哀唱的《國殤2020》(P.548)寫出了她,也表達很多海外華人對疫情導致的中國與世界關係變化的沉痛和複雜的心情。她哀歎的是失望,即是個人的、無法還鄉探母、也是對美國「自由」的失望,對這個疫情沒有把世界團結起來卻成為更為分裂的世界的失望;她哀鳴的是隨著中國的崛起,中國與美國對立的加深,個人在兩個世界對立時刻的無力:一聲歎息;以及她對祖國的思念:一眼望鄉。
當全世界的人都被迫關在家中隔離,華語詩人們——這本詩選收錄了大陸、臺灣、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和北美的加拿大與美國的共67位詩人們,在自己的角落裏記錄著時刻發生在身邊的一切,如大陸詩人藍藍在疫情早期的詩《庚子年戊寅月記》(P.88)中描述:
城市,成為瀰漫消毒水氣味的醫院和殯儀館,大街空無一人
我和我周圍的人,是被堵住嘴也失去臉的人
惡,超出我的想像,超出我的想像與它相比,「荒誕」這個詞可以描述我們每日的呼吸
藍藍描述的疫情初起時刻的恐怖和普通人的處境,是未來人們重新審視疫情最初那個月的證詞。這些詩句的力量和沉痛,是2020年二月底和三月初的中國的心電圖。接著,整個世界都突然改觀了,如臺灣詩人陳乙緁在其《城市》(P.77)描述的:
戰爭的鐘聲一起
鎖國封城
人人盡是一座座
漂浮的孤島
「戰爭」——疫情就如戰爭爆發,這短短四行表達了整個世界在疫情突發後人們被迫的隔離的狀態,放眼周圍,人們躲在家裏, 困惑,驚怵, 孤獨,隔絕,人人都戴著口罩,如臺灣詩人楊小濱所描繪的《蒙面的時代》(P.79)那樣,獨語,祈求病毒放過自己。
然而,即使是在最恐懼與困惑的時刻,在每個人都是一座座沒有依靠的孤島的時刻,也有力量和希望的存在:「黑暗將賦予我們通靈的視力」,中國大陸詩人陳先發這樣宣布(《我的肖像》,P.182)。正是這種信仰的力量,讓希望從黑暗中升起:「當野草最近在庭院茁壯生長 /開放它們那些倉促如冰雹的小花」香港詩人廖偉棠這樣寫到,生命的頑強和脆弱就如這些野草和不知名的小花,既茁壯也倉促,與躲在屋中的人們形成對比。北美詩人米家路則通過描述十七年才爬出深層土地下的蟬表達出對光明,在愛的引領下,對更高的精神世界的追尋:
天光開了:是該醒了
晨星引路,快遁出幽冥的穴土
是戀人帶路,而不再孤獨
夏日之夜,大地臉龐溫柔
《十七年的骰子一擲也解決不了一見鍾情的偶然——告別十七蟬》(P.573)裏這樣溫柔的詩句讓人在疫情肆虐的時刻也不禁溫柔起來,引領「十七年蟬」從土地的深處蘇醒的,是愛和對生命延續的渴望,是希望。另一個北美的詩人武慶雲如此歡呼動情地寫到疫情最黑暗的時刻她的愛情:《好一個人間六月天》(P.551)
感謝上蒼對我的眷顧
讓我這一七旬老人
得到了三十餘歲白馬王子的
刻骨忘年愛
我感激的淚水奪眶而出
灑進路邊的花園裡
開出朵朵的紅玫瑰
這樣的愛情是否只發生在疫情期間?當任何時刻都可能是生死兩界茫茫然時分,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渴望就超越了一切人間的社會、文化習俗的溝壑。
也許這就是這本《詩可興》詩歌集的根本意義:67位詩人從他們所在的地球的角落裏,從個體的經驗出發,展現了人類的靈魂在疫情時代的震顫。這本詩集囊括了臺灣、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中國大陸、加拿大和美國的用漢語寫作的關於疫情或在疫情期間寫作詩歌,這樣的地理廣度可以被稱作「詩史」:用詩歌表達特定的三年(2020-2022)的歷史和人類的境遇;這樣的詩人群的廣度也可以被稱為「史詩」——漢語詩人在全球的疫情蔓延的一天天裏,在自己的角落裏跟著疫情的發展寫作個人的感悟,是一幅巨大的「疫情時代」的人的處境的特殊時代畫卷;群聲匯合,可被看成是這個環球同此涼熱的時代的聲音。
所以這本詩集具有更深的意義:這是我們集體的對疫情日子的記憶,個人的記憶成為時代肌體的一個個細胞,每首詩,每段獨白都反映了我們這個時代人的生存與社會狀態。疫情時代,有的人用日記記錄每天社會上發生的事情,有的人用視頻或繪畫或其他電子工具記錄個人與世界的變化,詩人則用提煉過的語言和意象描摹與表達時代的精神,表達他們對自我、生命與時代的思考。毫無疑問,這本詩集是疫情的日子裏67位詩人的個人記憶和時代的證詞。
據我在「世界出版庫」(books in print)搜索得出的結論,這本詩集是世界第一本關於新冠疫情以及在新冠疫情期間編輯出版的詩集,我堅信我們當痛定思痛要做關於2020-2022年的三年疫情文化研究的時候,這本詩集描繪的殘酷的社會現實、展現的生命的多姿多彩以及表達的靈魂的多重顫慄,為理解和評判二十一世紀第一個疫情時期提供了獨特的內心獨白與多聲部的合唱。我向每一個希望理解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推薦這部由米家路教授主編的詩集《詩可興:疫情時代全球華語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