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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丰尚書 談詩選──為何選又如何選
不管是「年度」「主題」「排行榜」「日曆」「十大」「女性」等不同的主題或目的,似乎各類型的詩選都會引發出不滿的聲音。相較之下,局限於一個團體的選集,如某某詩社優秀詩選,或置身於利益圈子以外的選集,如當代法國散文詩選,其問題便相對較少。圍爐取暖,大家都能拿到一把溫暖的火,自是其樂融融。隔岸觀火,看其所看,事不關己,也堪怡然自樂。
「選」含有取捨的意思,被錄入的沾沾自樂,被捨棄的怏怏不快,自是人之常情。因為這涉及「利害」所在。當編選者擁有不受制約的絕對權力時,謀取個人權力板塊的嫌疑便不能排除。「選」又是汰弱留強的遊戲,如果一本選集內出現幾首公認的平庸作品,便足以破壞選集的公信力,被讀者唾棄也是必然。這就是為何每本詩歌選集在凡例中都必祭出編選準則,以昭明其公正性。編選準則必有三項:首要闡明編選的目的,當然最好是客觀而宏大的,不傾向於個人主觀的偏好。其次要列明作品的來源,並具有一定的廣泛代表性。最後是一些技術上的限制,如行數、品類、年代、主題等要求。
不是人人都適合當詩歌選本的編者。前輩詩人在詩壇混跡久、人脈廣,這是優勢也是弊端,因為人情擔子太重了,這所以為新生代詩人所詬病。但換成新生代詩人來主編,弊端其實並未解決,代溝的本質依舊存在。較為理想的詩選主編應該是40-55歲間的「中生代」,當過刊物或報紙的文藝編輯,並具五年或以上資歷,對詩壇有一定程度了解,有賜身其間的愉快或不愉快的經驗。當然,最理想的詩選編者是一個小組,三至五位,成立編輯委員會,開個編審會議,製定編輯程序,各司其職。當中成員必得具一定的詩歌修養,來自不同圈子而熟悉詩壇。能各自手執一塊破鏡,湊合起來,便是重圓詩壇的一面明鏡。但這僅僅是理想,實行起來並不容易,委任編者要付酬,出版社寧付一人的薪酬,不願支付數倍的工資,這是商業的考量。畢竟,買詩集的人只是少數。每一本詩選,總是和商業的成本效益互為牴觸。
不是沒有一人編輯的詩歌選本而成功的例子,《唐詩三百首》便是。這個選本當然也不是沒有可詬病之處。譬如說,體裁太偏重律詩,題材則邊塞詩比重過大,詩人中收錄李義山的詩過多,凡二十四首,排在杜甫、李白、王維之後……但《唐詩三百首》是公認的理想選本,廣被接受和流傳,歷久不衰,卻是事實。編者是清乾隆時進士孫洙(蘅塘退士)。他據康熙時曹寅編訂《全唐詩》中的二千二百餘位詩人四萬八千餘首詩作中,再參考沈德潛《唐詩別裁》所選錄的一千九百餘首詩作,捨其次優,存留最優,最終於乾隆二十九年(1764)編撰完成。孫洙在序文中說:「專就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舉其尤要者,每體得數十首,共三百餘首,錄成一篇。」簡要卻點明了編選的準則。
詩歌選本的主編大位本質上是世代的話語權之爭。所有選本都屬「修史」的前期工作。學者彭婷婷說:「選本是詩歌傳播接受過程中的一種重要載體,可以淘汰蕪雜,突顯菁華,有著不可取代的引介作用。一部新詩選本的誕生,關鍵在於選,以特定角度、目的遴選出新詩代表作,是一項表達新詩發展空間、塑(原文誤植「週」)造新詩經典的詩學活動。」(見彭婷婷〈浮出歷史地表:鷗外鷗詩歌闡釋史的三重向度〉,刊《東莞理工學院學報》,第28卷第6期,2021.12,頁34)她特別指出,詩選編者應該懷抱遠大的理想,將歷史上產生過爭議的詩人重新拉回到讀者的閱讀視野裏,瓦解在主流詩史觀統攝下的作品定位與評價,並以偏於個人化傾向的編選標準與原則取而代之。由是可知,編選者應該是熟悉詩壇的「角色」,既是一個優秀的「保持距離的觀察家」,也是一個熱誠的「賜身其中的參與者」。再舉2011年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新詩1916-2000》為例。那是一部旨在重繪新詩史版圖的總結之作。主編張新穎在談到編選宗旨時說:「以近一個世紀為時間跨度的選本,無疑也應該通過作品反映基本的文學史情形……不僅僅要求讀者走進文學史……也讓文學史上的優秀作品走進今天的讀者中。」可見,優秀的選本必然涉及「史」之莊嚴。倉頡造字,「史」由上「中」下「手」合成,是一個會意字。詩歌編者宜手握中正,盡量摒除私心雜念,以裨補詩運,成就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