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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小手的牽絆
■鐘佩玲
早上逛市場,路過海產攤子,跟老闆抱怨上次買的蛤蜊沙未吐淨。
「不然妳自己選。」
我揀了十幾只,老闆接過兩兩互敲,確定都新鮮後裝入透明塑膠袋。
「我放了些海水,回去加些自來水就可以了。」
返家後,將蛤蜊連水倒進盆子,放流理台上。過陣子回廚房往盆裡一探——不得了,怎麼這麼可愛!蛤蜊殼的邊緣,伸出兩隻並排的白色小手,末端呈淡黃,鑲著黑邊和細毛,相鄰兩只蛤蜊還四手交疊。
兒時觀察過泡水的蛤蜊或蜆,多是微開口吐舌,沒見過這小手。上網查詢,原來是出水管和入水管,難怪水中不時冒出小泡泡。
著迷地欣賞好一會兒,回過神才想到:如此鮮活的生命,我怎忍心丟入水裡煮?可是不煮的話很浪費,還是拿回去還老闆?或試試當寵物養?腦中一堆天馬行空的想法,只怪自己多事,以往買包裝好的從沒此問題。
「對不起喔,我還是得煮你們。」
「兩個做蒸蛋,剩下的煮湯。」
我低下頭雙手合十……。
傍晚時分,再度盯著小手發愣,忽然心生一計,google「蛤蜊放生」,果真有專門網站,說明蛤蜊多生長於鹹水有沙泥的內灣或潮間帶。左思右想,決定去八里搭渡船,待船行至河中央把他們拋下。
晚餐後,將蛤蜊裝保鮮盒,放入便當袋,在路邊攔下小黃。司機一路狂飆,駛離市中心,途經圓山飯店,過了關渡大橋,再行一段荒涼暗黑的長路便抵八里。
假日老街遊客如織,賣炸花枝、烤魷魚、炒孔雀蛤的店家夾道熱情招呼,我垂眼步向渡船頭,誰知船已停駛,只好在已熄燈的碼頭畔探頭探腦,懷裡揣著袋子,很怕引來旁人側目。
好不容易選定地點,蹲下身打開盒蓋,方才車行搖晃劇烈,不僅水濺濕袋子,還把蛤蜊嚇得個個嘴巴緊閉,靜置片刻才放心地伸出小手,在水中輕鬆搖擺、吐泡泡。仔細瞧,有幾只殼面還脫了皮,我不禁想:這些蛤蜊從出生到成年,自繁殖地被撈起運送至市場,清洗泡水吐沙,被我揀回家再輾轉來到八里,這趟旅程真是夠遠,夠辛苦的。我忍不住把手指伸進水裡,與其中一隻小手輕輕相觸……。
然夜色漸深,提醒我該行動了。
挑出一只手伸得最長的,握在掌心沉甸甸的。
「你先打頭陣吧!」
像丟壘球般,舉臂奮力往夜空擲去,蛤蜊沿著拋物線,噗通掉進水中,緊接著一隻隻落水成功。
「祝你們好運,下輩子不要再當蛤蜊了!」
搭上末班公車,彷彿完成一件大事,心情像手上拎的空盒般輕盈。雖不知他們能否存活,但我最多只能做到這裡。
後來,跟家人朋友提及此事,他們無不露出「這也太誇張了吧」的表情,讓我懷疑起自己行徑之荒謬。
直至近日,無意間讀到作家黃春明的一篇小說,內容大概是:除夕夜,一名老翁不顧家人反對,攜著兩只蛤蜊,搭計程車從外雙溪大老遠至紅樹林放生。
反覆讀著,既驚訝又感動,原來世上不只我這個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