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忻
這家養護中心位於首都西區,高架路的邊陲,五層樓高,實際上卻只有四層,只因「四」字不吉利,按電梯的面板顯示硬生生地把它給忽略。
房號501,四張床鋪的房間裡自從上星期走掉那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只剩下張方老太太一個人。趁著尚未安排任何人入住,三張剩下的空床即變成那層樓幾個照服員的休憩區,偶而不在意的印尼籍照服員也躺睡休息,亦或借放他們自己的私人物品。
四角床位的中空地帶停放幾台折疊輪椅與一台推車,那是照服員的每日工作車,車上擺滿必需用到的工具與消耗品,比如隨時更換的尿布紙墊、塑膠手套盒及抽取型衛生紙,大型針筒與量杯,幾瓶消毒水,加上別稱小可愛的生理沖洗器,左右各有掛勾,掛了垃圾袋與專用回收的黑塑袋,袋中一堆管灌的空罐看起來快滿,有的空罐也並非那麼乾淨,總也會滴滴答答,流出殘留的餘汁。
隔間簾拉拉關關,床邊好多人在走動。其實,除了護士,只有照服員推著車子在走。此外,空蕩冷清的走廊,什麼都沒有,只剩惆悵。
百歲的張方老太太,睡著的那張臉帶點紅潤,光滑細緻絲毫不覺病痛如嬰兒般,彷彿從未經歷過那些艱辛那些磨難那些苦痛那些歷史戰亂,哪怕如果哪天,真的人即那樣離開。
老早老早,她便做好進入棺材的計畫,只是死神遲遲不肯將她帶走。當牌搭子好友們一個個地離開人世,連女兒與兒媳的早逝,亦讓她嘗盡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如今,她也行將就木,準備上路。
一場蒸騰的傾盆大雨即那樣下著,感覺永遠下不完。
大兒子張懷德、小兒子張懷堅隨侍於左右兩側,於母親耳邊輕喚幾聲,張方老太太沒有反應,偶然開眼望天卻又緩緩閉上,像似睡著了。有時,好不容易睜開那佈滿分泌物的雙眼,宛若想把每個來到身邊的人攝入,那雙出神的眼總也睜得大大的,仰臥於床榻上,讓人有種錯覺,她已經不再屬於這個世界,平日,她倒是沒像現在這樣清醒過。
遠方有一襲燭火搖曳,生生滅滅。張方老太太還是得回到她的心靈深處。藉著最後這一刻,到底,她想起了什麼。
濛濛煙雨,一排一排身經百戰的軍人顯赫盛裝,儼然出現於張方老太太方維書的面前,恍惚中她認得這些人,也叫得出這些人。楊宇輝、戢翼霆、黃師岳、姜寶杉、閻錫津、王天紹、張士嶽、吳景文、王友凱、朱家錫、辛永恭,等等,她一一點名念著名字,猶如回到了戰時。不怕雨水濺濕的軍人們列隊迎接,等著老太太站定後,一起舉手敬禮。
她想念得要命,卻在這時唯一一個最重要的名字,她忘了。
是……張……鈞誠?
那是她那位聚少離多的將官丈夫嗎?竟然讓她給忘了?
方維書當然不可能忘記他,她只是不願意承認她看見他罷了,張鈞誠。方維書其實也害怕見到他,她微微低下頭,並用手攏一攏那花白的頭髮,畢竟已是百歲老嫗,滿臉的皺紋,瘦削的手臂,鼓爆的青筋。而他還是那麼的帥氣,遠遠的,一派軍裝長靴著短劍,濃鬱的眼眉下,一張嚴肅端正的臉,本來兩隻手還插在腰間皮帶,見到老太太方維書,垂下兩手,姿態稍微放鬆。
時間遲緩,走在回憶與等待的交口,間隔相思了六十六年。
一個將要離返,一個早已抵達。
他來接她的,她想。夫妻倆淚雨中相見擁抱,縱有說不出的千言萬語,方維書內心裡的絲絲酸楚一湧而上,兩人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往事不堪回首,讓她悠悠想起。
張鈞誠被槍斃的那天,也是像今天這樣,雨不停歇。
那個年代,軍閥割據混戰,整個中國被搞得民不聊生,許多年輕人為了國家投筆從戎,抱著救國救民的思想,報考軍校,張鈞誠就是這些青年人的其中之一。他乃是黃埔軍校第二期的畢業生。身為軍人,修習戰陣之學雖為份內之事,然而不管政治、經濟、法律、社會等常識,他也是盡他所能不停涉獵。
1933年,張鈞誠以第47師尉級軍官的身分進入陸軍騎兵學校。抗戰初期,包括47師在內的第9軍將士奮勇抗戰。1937年,張鈞誠已晉升為陸軍騎兵中校。他隨遠征軍在雲貴一帶駐防時認識了方維書,她那時已從省立女中畢業,並活躍於學生運動,還在想是否要繼續升學,第一次見面,張鈞誠便認定了她。
方維書是個思想開放進步的女子。關於打仗關於國家,也有她自己的獨特想法。彼時,張鈞誠總說:「女人最好不要參與政治,太危險。畢竟女人是需要受到保護的。」而方維書想法不同,她曾說過:「這個世界就是缺乏女人參與政治,所以男人才會想要引起戰爭。女人也未必一定是弱者。」沒多久,他們便結婚了。
人民經過日本八年抗戰,取得最後勝利。晉升上校的張鈞誠帶著方維書回到老家山東。他們也一起過過幾年安定的日子。張鈞誠因參與建設,工作忙碌,很少在家,方維書則在家帶孩子,得閒時常約將官的太太們來家打麻將。
靜默著,荒蕪著,路很長。
她總覺得路很長,長得走不完。嚕黑黑的馬路怎樣也無法走完。
她必須訓練自己小腿靈活,走路精快。她慶幸她那裹過的小腳還能讓她如此地健步如飛。這樣才會越快前往她要到達的地點。這樣,她就沒有任何時間踟躕,沒有任何時間流淚,不會有任何浪費在傷心的地方。她遍尋不著一個原點可以回歸。
黑夜更長,她看不到自己,不知光亮時刻何時才來。
聽著風聲,讓她連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都害怕,不敢大口呼吸。夜裡,她輕輕啜泣,也害怕把已哄睡的小孩吵醒。
無法深睡,睡著後又被惡夢驚醒,唯恐發現臉上不知不覺流下的淚水。
她自認沒有什麼姿色,但氣質總是有的,畢竟出身書香門第、大家閨秀。於方維書的家鄉,貴州遵義,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方家出了多位秀才。每到大過年的,方家櫂權老先生寫的對聯可說是供不應求,抑或有人家裡生了嬰孩想要取個好名兒,皆會求助於這位鄉紳長者。這樣的習慣傳承到方家兒子方維中的手上,直至戰爭開始,所有傳統也立即喊停。
方維書心裡總有那麼一點骨氣,不願委身。所以她不願靠女色去救她的丈夫,倒是身邊一直留著一支口紅,類似平安符的存在,那是張鈞誠第一次送給她的禮物,他請一位小兵從重慶買來的。只要看到口紅,張鈞誠便像是個陪伴,只要擦上口紅,無論是多深灰的一張臉也會增添一點小小的美。相牴觸的是,如果真的可以,她又非常願意做任何事,把她的愛人、小孩的父親給救回來。
沒有真的可以這件事,沒有。她的確放下了骨氣,為了救張鈞誠,她連她的貞操都賠進去了,結果呢?
一群瘦弱的狗從一片破損的牆壁上縱身跳下,一下子隱身於錦簇花叢樹堆中,嗚嗚叫著,竟然不是汪汪?有時她會懷疑她的所見所聽,真是她的幻想嗎?一溜煙,那群狗影早已消失在路的盡頭,空氣裡殘留悲鳴的餘燼,彷彿也在替她嘆息。(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