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槐序疏雨,寒食瑣憶

  • 石若軒

聽聞夢裡的故人沒有聲音,最怕浮雲淡薄時落下的微雨,相隔十三年的光陰,依舊可以浸濕藍白色相間走廊的牆壁。斜暉下的淩河中緩緩流過的是鐮刀少年半個世紀的足跡,臨摹過的《寒食帖》催我撰一封永久不會再有回音的親筆信,這悠悠的人世才不會等我慢慢從長計議。

外公還在世的時候,我一度偏愛四五月份,一場場的濯枝雨總會在太陽還未出現的時候淋在馬路兩邊的萬千柳條上,每當有路人匆匆而過,朝陽跟隨喧嚷的人群慵緩升起,透過露珠看見的揚塵都是紫紅色的。每年這個時節,我都會坐在外公腳踏車的後座上跟著他一起去離家兩公里的豆腐坊買鮮榨的熱豆漿,他素來正言厲色,我大概是分走了他為數不多的柔軟和熱忱,腳踏車上的我睡眼惺忪又一路伴隨著吵鬧,他不會怪我分毫,騎車時永遠沉穩安靜,我們總是豆腐坊的第一批客人,我漸漸知道滾燙的豆漿裡飄出的白氣是宏烈洶洶的溫柔。

郊區的舊房子有一間外公的專屬雜物間,他愛好堆積雜物,尤喜褐黃色。他覺得褐黃色是書頁泛黃的顏色,我譏諷他胸無點墨卻偏偏喜歡與自己風馬牛不相及的物件,他訕笑不語說起他到底還是有著「半年級」的讀書生涯。後來才知道他是為了兄長的學業能夠順利完成而主動放棄了自己的學習機會,不滿十五歲就承擔了家中的大部分勞作,用一支英雄鋼筆換了兩把鐮刀。即便是只有「半年級」的經歷,不知道何時起他竟自修了書法,寫起了通訊稿。

桃李之年的女孩子的心似乎有無限大,一頭撞進腐朽而燦麗的書裡不願自拔,浮花飛絮的雜念塗上幾層微微的叛逆,自以為這種奇異的姿態就是生命的一切主題。可這主題裡唯獨容不下外公的點滴細語,那些真誠的叮囑和深切的留戀全然看不見,好在新版《紅樓夢》的首播成了我與外公唯一的語言交流的聯繫。

重陽節的前一個月,天空的雲突然飄得很高很高,距離我的額頭好像有一個世紀的距離,纏綿病榻的外公依舊不忘準時收看《紅樓夢》,笑稱我是「妙玉的外殼,黛玉的內核」,說罷還會用手敲我的額頭。猛然驚覺那一年多來外公的變化,從前可以輕鬆搬起六十本舊書的雙手已然無法支撐孱弱的身體,不得不搭在我的肩上,以此作「拐」,緩慢而行。從前可以讓腳踏車的雙輪無限運轉,現在只能聽見鞋底與地板強烈摩擦的聲音,依然記得他在彌留之際還不忘叮囑媽媽去給我買烤紅薯的話語。

平凡之人的草木一秋來去的悄無聲息,只有與之共度難關的外婆覺得她的丈夫還是沾染了幾縷傳奇。我喜歡枕著傳奇做夢,夢裡的一切都可以地老天荒,關於外公的記憶在我這裡永遠不會有冬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