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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褪青衣 離地三公尺
今天我,一律是在暈眩中度過的,因我一年至少會有三次中暑,大約在春末登出一次,暑中離席一次,然後就是秋陽高照的這幾天。於是暮色俯臥下來,的確就像獅子或者老虎了,一步步引我走向麻醉。
又一次,從針灸簾幕後醒轉,老醫師把過左右脈,旋即要我躺下,往肚子中央扎了一針。我躺了多久,護士們說二十分鐘,但我體感卻有一整個小時,很駭怕地,不敢動靜分毫,她們難道都把我遺忘了?──因為,簾幕後頭她們悠悠晃動的影跡之間,談的都是癌細胞蔓延,堵塞腦部,深入骨髓,身邊人病死輕重云云,話題轉過幾次,其中一個終於決定冒險,頂著幾日後的颱風,去淡水見老朋友最後一面。
我還躺著,突然感到一股刀俎魚肉之感,熟悉而懇切。是茨維塔耶娃說的:「在刀尖上的舞蹈」嗎?那麼同樣的套語邏輯,曼德爾施塔姆似乎更應此秋景了,他說:「黃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什麼是黃金呢?這末日帝國的寶庫,斜陽中狼狗相會,一個作家在肉體的,倫理的,美學的,精神的垂絕,一夕拓展了文字的邊陲。
彼得‧漢德克的說法一向允切,我熟記於心,且如米蘭‧昆德拉一樣,他們總能夠將悖論,拓展為一系列對「精準」的狂熱,不厭其煩,而且不卑不亢。什麼是作家?作家如何談論作家?漢德克在紀錄片裡是這麼說的:
「就是作家或像我這樣的人才能體驗生活,那種不受保護、殘酷無比、與最強烈形式的生活,因為沒有體制能保護他、沒有居家良藥能免他一死,免於恐懼死亡,不能聲東擊西,保護他免於愛恨,我想不遵循體制的作家,以最可怕與最幸福的方式被交付給人生。」
但這裡是不是有一個陷阱呢?我是說,在作家之前,我首先是人。作為一個人,我何以如此橫徵暴斂地,知恥近乎勇地,僅僅只談詩,避開其它生命,遠近,政治?
昨天深夜,我與寫詩的朋友通訊,我問他:「你每天能待在這現實世界多久?我呢,只能待三十分鐘,多一點。」如果我倆把手機移開,身體湊近,畫面則會是這樣:
風聲呼嘯,我衝著他大聲喊叫,是便於我能聽清楚自己的聲音:「你怎麼能夠忍受這裡的風?」
其實,這是安妮‧迪勒《現世》中的片段,我知道他還沒讀過,所以,故意和他開了個玩笑。就像護士隔著簾幕對我開了個玩笑。
我還躺著。午夜仍沒有睏意(疲倦地失眠正是中暑病徵),我偕伴侶租了兩輛ubike,去到附近的同安公園,由下而上俯視那夜幕中,一組鋼筋拉設的金字塔,平時,供高年級小朋友攀爬玩耍,此刻四下無人,我們很快登頂了。
離地三公尺的風涼,離地三公尺的月圓,這是小時候的我所不曾體驗的。小時候的我很膽小。現在我不怕了,我坐得很穩,我放音樂,抽菸,然後收進鋁箔紙裡,心裡想,以後,我們還會再來這裡,不管這中間經歷了什麼。
還會再來。這不是承諾或抒情時刻,不是永劫回歸,也不是架梯登月。而是為了從暈眩中醒來,為了從樹洞裡爬出來,為了再一次,從高處歸返地面。
原來,離地三公尺,就能把月亮挨得那麼近,近得像一面鏡子。古波斯人說的「時光之鏡」,此刻,我彷彿足以透過它,看見童年中自己,現世中自己,以及未來的自己。
(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