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慈溪楊梅

■潘玉毅

轉眼又到6月,慈溪沿山一帶,山川如紙,楊梅如筆,筆尖所至,一紅一綠兩種顏色如墨蹟般暈染開來。舉目所見,滿山遍野,閃紅爍紫,凝翠流碧,別提有多美了。

勤勞的山裡人天還未亮,就提著扁擔,拎著竹籃、刀籠蒲(摘楊梅時盛裝的器具)早早地上了山。幹慣了農活的他們登山爬樹,氣不喘面不紅,刪楊梅,摘楊梅,雙手翻飛,像是裝了靈巧的機簧。與他們一樣忙碌的還有來自國網慈溪市供電公司的電力人。

楊梅與電力,按說風馬牛不相及,沒什麼必然聯繫。然而,隨著近幾年大棚楊梅的興起,電成了護航楊梅生長的一個重要元素,噴灌設施、照明設備、感應終端、補光燈、排風扇……哪哪都離不開電。即便是那些栽植露天楊梅的人家,同樣很需要電。楊梅鮮果採摘後不易儲存,不少梅農、合作社紛紛引進低溫儲存庫,以此來延長儲存時間,最大限度地保留楊梅的漿果味道。為了能將楊梅運輸到遠方,快遞成了時下熱門的一種「送楊梅」的方式,而在這個過程中,真空塑封機、打票機也是非電不可。為滿足梅農的用電需求,從5月中旬開始,國網慈溪市供電公司就利用基層供電所的屬地優勢主動做好「前置服務」。一名名身穿紅馬甲的紅船黨員服務隊員翻山越嶺,深入楊梅產區,展開特殊巡視,進行用電檢查與宣傳,片刻都未得閑。一切的努力,只為確保梅農和相關產業鏈用電無憂。

萬事俱備,只剩風從東邊吹來。想來要不了多久,天南海北的客人們也都該陸陸續續地趕來了。大家邊摘邊吃,拍照玩鬧,很快,笑聲便會爬滿一個個山坡。

顯然,果大、核小、汁多、味濃的慈溪楊梅早已將大家的味蕾俘獲。綠色的葉子,紅色的果實,與客人們眉眼間流淌的笑意,相映成趣,也是一道別樣的風景。

 

楊梅的魅力極大,自古以來便為人們所喜愛。

宋代的大文豪蘇軾自詡「老饕」,對於美食極有見地。因為有「一騎紅塵妃子笑」的典故在前,人們品評水果時,總是習慣性地將荔枝奉為至物。蘇軾卻認為楊梅足可與之比肩——「客有問閩廣荔枝何物可對者,或對曰西涼葡萄,我以為未若吳越楊梅」。

與蘇軾一樣,對楊梅讚譽有加的還有明代的首輔大臣徐階,他在《詠楊梅》一詩中贊道:「折來鶴頂紅猶濕,剜破龍睛血未幹。若使太真知此味,荔枝焉得到長安?」顯然,在徐階眼裡,楊梅的味道,尤要勝於荔枝。

但要論對楊梅的愛之深切,還得當屬世稱「李十郎」的李笠翁。李笠翁才華橫溢,對楊梅也是情有獨鍾。據說有一次,他染了重疾,醫生開完藥,又列了一堆醫囑,其中一條就是不能吃楊梅。李笠翁聽完,表面唯唯,心中不以為然。醫生前腳剛離開,他聽到屋外叫賣楊梅的聲音,立即讓妻子去買一些來吃,表示只要能吃到楊梅,哪怕死也願意。人之一生,除卻生死無大事。笠翁對於楊梅的愛,可說是到了極致。有意思的是,楊梅吃完,他的病非但沒有加重,很快便痊癒了。經此一事,李笠翁得出經驗「生平愛食之物,即可養身,不必再查《本草》,還說「南方珍果,首及楊梅」。

這麼好的水果,當然要配以好的器皿。中國人用玉盤裝盛楊梅的習俗至少已有1500多年。這一點,南朝江淹、唐代李白詩中皆有提及。「為我羽翼,委君玉盤」、「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只是聽聽,便覺得美好。

這個世界,有些水果可以打破時空的屏障,不獨古人愛它,現代人也愛它;不獨當地人愛它,外鄉人也愛它。這一點,在慈溪楊梅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慈溪種植楊梅的歷史可以用悠久來形容。據考古發現,早在新石器時代,餘慈一帶已有野生楊梅存在,其人工栽培史亦可追溯到2000多年以前。歷經數千年而不絕,非愛而何?《越郡志》對慈溪楊梅的描述更是具象到了大小和顏色:「會稽楊梅為天下之奇,顆大核細,其色紫。」書中的「會稽」,包含了今天的慈溪。

如今,楊梅雲貴浙閩等地皆有種植,但若論及品質,慈溪及慈溪周邊所產的楊梅鮮甜多汁,回味悠長,口感要遠勝於別處生長的楊梅。這從慈溪被稱作「中國楊梅之鄉」,慈溪楊梅進入中國農業品牌目錄並被銷售至海內外即可看得出來。

好品質積攢了好口碑,也招徠了許多的回頭客。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地,大家摸透了楊梅的生長習性。每年6月上中旬,都不需要招呼,遊客就會從四面八方趕來,將慈溪楊梅的主產區以及連通楊梅山的道路擠得水泄不通。

 

關於楊梅,餘慈地區還流傳著一個古老的傳說。

傳說很久以前,天上有位百果仙子,司掌人間百果的開花結果。這百果仙子人美心善,經常到凡間體察民間疾苦。她化名「楊梅珠」,利用自己的仙術,挨家串戶免費給村民看病,大家都非常喜歡她,後來卻被惡魔偷襲,身死道消。她死後,葬於大樹之下,第二年,那棵樹長滿了紅色的果實,村民們摘下來一品嘗,發現味道甚佳,不免又想起了百果仙子的好,於是給它取名「楊梅」,並喚百果仙子為「楊梅仙子」。

楊梅仙子的傳說在慈溪民間流傳甚廣,在如今楊梅大道的盡頭,原先還有一個楊梅仙子的雕像,如同一個地標,為人們指引了近20年的方向。後來因為道路拓寬、環島取消,她消失在了慈溪人的記憶中,但楊梅和楊梅的味道一直都在。就在前幾日,時隔八年,慈溪人從未或忘的楊梅仙子又回來了,她的新家就坐落在勝陸高架梅園出口。

慈溪楊梅的品種相當豐富。據慈溪市楊梅研究所調查,慈溪境內的楊梅品種足有10餘個,包括荸薺種、早大種、遲大種、鳳歡種、早小種、荔枝種、尖刺種、粉紅種、紅種、松漿種、水晶種、遲小種等。其中,最好吃的自然是荸薺種。果型大而果核小,汁水多而味道甜,有著「果中瑪瑙」的美譽,在浙江省歷次楊梅鮮果品評中均品列前茅,種植面積和產量也位列諸梅之冠。而其得名由來,主要是因為這種楊梅成熟時果實呈紫黑色,與荸薺的外皮相似。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慈溪楊梅之所以好吃,究其原因,與這方水土是分不開的。土層深厚,氣候適宜,日照充足,雨水豐沛,翠屏山北麓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和氣候條件,為楊梅樹的生長發育創造了絕佳的生長環境,也成就了「慈溪楊梅甲天下」的美名。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對於慈溪沿山一帶的農民來說,楊梅不僅是一種美味果實,還是一組財富密碼,對提升收入、改善生活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還間接地促進了地方的旅遊和消費。

近年來,當地政府為了讓更多的人能夠吃到正宗的慈溪楊梅,也為了將梅農的楊梅銷往更多地方,依託可靠的電力保障,積極引導梅農走「電商銷售+楊梅深加工」之路,取得了不錯的成效。以2022年為例,慈溪全市楊梅栽種面積近9萬畝,單是網路銷售額就突破了1.5億元。與此同時,楊梅酥、楊梅醬、楊梅醋、楊梅幹,陸續被擺上各個超市的貨架,成了時令水果生命的延續,也成了鄉村振興路上的一道亮麗風景。

 

出於托物言志的傳統,在古人的詩裡,有許多常見的意象,指向人內心的某種情感歸屬。紅豆是相思,梅花是高潔,長亭是離別,見明月則思親,見黃昏夕照頓生蒼涼落寞之感,與楊梅相對應的便是鄉愁。

不過,楊梅的這種情感屬性並不具有大眾性,它只屬於一個地方。與西晉文學家張翰思念的鱸魚蓴菜相仿,它起於味蕾,止於故鄉。

想當年,秋風起時,在洛陽為官的張翰想起家鄉吳中味道鮮美的菰菜、蓴羹、鱸魚膾,寫下著名的《思吳江歌》:「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裡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感慨未已,他便向皇帝遞交了辭呈,自此以後,嘯傲林泉,品羹吃魚,做他的山林隱士去了。

轉眼到了1200多年後,此時正是明朝嘉靖年間。從慈溪孫家境(當時隸屬餘姚)走出去的南京禮部尚書孫陞公務繁忙,久未歸家。楊梅不易保鮮,當時的交通又不像現在這般方便,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吃到家鄉的楊梅了,每每念及,深以為憾。

某年夏至將近,孫陞又一次想念起了家鄉的親人和楊梅味道,於是意隨心動,借吟詠抒懷,寫下四句詩:「萬壑楊梅絢紫霞,燭湖佳品更堪誇。自從名系金閨籍,每歲嘗時不在家。」字裡行間流露的鄉愁似淡實濃,激起了許多異鄉遊子的共鳴。從此,楊梅由一味單純的水果變成了一種情感的寄託。

時至如今,楊梅身上這種被賦予的特定情感仍未改變,甚至沒有減淡一分一毫。因為對團圓的渴盼,每年6月楊梅成熟時,離家近的兒女,不管生意做得多大,事情多忙,也是要回家去給父母幫忙的。離家遠的遊子只要擠得出時間,也定會想方設法趕回故鄉,看一看山上的綠葉紅梅,聽一聽久違的鄉音,嘗一嘗熟悉的味道;若實在有事不能回來,也必托家人或者朋友寄上一些,聊以慰勞肚裡的饞蟲,緩解滿腹的鄉愁。好在如今快遞方便,哪怕人在幾千裡、幾萬裡之遙,快則當天,慢則數日,亦能嘗到心心念念的家鄉味道。

若收到的楊梅有富餘,則可在冰箱裡冰上一些。只要電源不斷,在速凍層放幾個月都不會變質。待到天氣熱了,可以拿出來消解夏日的暑意。又或者做成楊梅燒酒,可儲藏許多時光。楊梅燒酒還有很高的醫用價值,對收斂止瀉、消食解暑有奇效,一口入喉,開胃生津。

楊梅與楊梅酒的味道是如此地勾人,恰如美食作家殳俏在《濃夏的楊梅》中所寫:「任憑午後的太陽怎樣把人曬得昏沉沉,搖頭的電風扇也起不到任何清醒頭腦的作用,只要是吃一顆楊梅,那清甜中騰起的蓬勃酸味,那細密緊簇的奇特質感,都會讓我瞬間提起精神來……」

也正因此,很多人離鄉多年,卻從不曾走出對故鄉楊梅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