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橋上

■薛好薰

騎車路過三峽大利橋,見一個男孩釣上了魚,魚身扭動掙扎。一個鬢髮飛白的男人過來幫忙取下,但隨後便又丟回水中,引我好奇地停車。原以為他們志在「釣」,目的不在魚,才將牠放生;後來才知,魚還太小,釣了也沒用處。

這些橋上的垂釣者總讓我好奇。都說釣魚能陶冶性情,但既不是在幽靜的溪邊,抑或海邊的礁石上,而選擇人車往來的喧囂中,更能淬礪靜心嗎?只能揣測他們圖的是便利,不用特別跋涉,只要尋一處有溪流的橋,車子停靠在旁,隨時可以拿罐飲料、冷藏箱,或者索性開車門坐著釣魚,那模樣似乎跟四周的吵嚷隔著一道無形的結界,釣者有他的自在天地,漁獲是附帶的。

不到百公尺長的橋,寬度只勉強容二輛汽車錯身,二大二小的垂釣者各據一角,彷彿在自家池塘般的悠閒,路過的我倒像是闖入者。仔細瞧,釣鉤上未有任何魚餌,不知剛剛那條魚被擲回溪中後,會如何向他者訴說無端岔出的這段九死一生遭遇?

男孩每有斬獲時,臉上的酒窩便盛滿得意,有一股藏不住的威風。男人見我好奇,同意讓我為男孩拍照,甚至指揮他擺出最佳姿勢,持桿拉線穩住掙扎的魚,以便完整展示戰利品。

耐性地等我拍好照後,酒窩男孩卸下魚,換到橋的另一側拋鉤,一下水便不知纏住了甚麼,忙著呼喊:「阿伯……」男人過去救援。而另一個男孩也開始有動靜,他剪著兩側剃短的鍋蓋頭,髮型新潮,神情也酷,在我為酒窩男孩拍照時,不發一語,只專注釣魚,那身影隱隱有不服輸的意味。另一男子則毫無所獲,只是隔陣子便拉回線鉤整理一番,再尋找另一處拋線。這二大二小,一組親和,另一組靜默,彷彿形式工整的對仗。

往下探看,橋距離水面約三層樓高,水中浮泛著油漬,反射七彩,間雜著游魚翻身的鱗光,動靜一覽無遺。而,魚應該看不到人的身影和釣竿才會大意上鉤吧。夾岸雜草叢生,適合躲藏水鳥,幾隻鷺鷥正入定似地看著水面,空中的麻雀燕子頻繁地在河的兩岸穿梭。此時正值乾季,水落石出,石灘上搖曳著紅褐色的菅芒。淺仄的三峽溪倒映著天上的薄雲,從上游有氣無力地淌來,繼續孱弱地蜿蜒下去。

陸續被釣上來的魚有的被勾住嘴,也有被勾著身體或尾巴,才知道原來上鉤也有不同姿勢,唯一相同的是痛苦掙扎。漁獲已裝了大半的白色塑膠桶,受傷的魚身滲出血,水也顯得混濁。擁擠的空間中,魚只能攤平,努力開闔著鰓蓋,魚眼中彷彿透出絕望。桶邊斜倚著一塊板子,整齊地勾掛了些小魚鉤,剛剛酒窩男孩魚鉤扯掉後便從這裡拿根新的綁上。釣魚的工具如此有序、簡單,如此致命。

「桶裡的魚都一樣的嗎?」我問。

男人說,一樣,是吳郭魚。另一頭沉默的男人突然高聲補充:「台灣鯛。」但也僅僅拋出這句,便又進入禪定模式。

我只是疑惑,溪中的吳郭魚可以和改良過的台灣鯛畫上等號嗎?

男人進一步問我要不要買?我連忙搖手說不會殺魚。他重述我的話,不會殺魚喔……那拉長的語音似乎有些意涵,很難分辨是不信還是不屑。

但他的懷疑並非沒道理。自己徒然累積了年歲,卻沒有與之相應的經驗值。比如:該知道怎麼殺一條活魚,剖肚剜出內臟而面不改色?

但是,小心隱藏自己被誤解的不快,那點世故還是有的。便繼續假裝若無其事,白看著他們釣魚。

於是,他便提起裝魚的桶子,拐進橋頭的某條小巷,很快隱身不見。

我轉而和酒窩男孩攀談,才知他就讀小六,每週至少釣一次。對於我稱讚他技術高超,他的酒窩凹陷得越深了。

帶回家的魚會煮來吃嗎?味道如何?

男孩不加思索回答:「不好吃。」不由得替他慶幸還好那「阿伯」不在場,另二個也隔得遠。也許對男孩而言,甩竿只是遊戲,感受釣線上魚的掙扎力道,已經足夠,戰利品和成就感是以這樣的形式存在,而不是那一桶桶渾水中的魚。只是,如果當成遊戲,應該還有其他選擇吧?

「阿伯」不久便帶著空桶回來,裝盛陸續上鉤的魚。

另一個只見背影的男子始終不理會這邊的熱鬧,也始終沒有魚上鉤,彷彿專心一意在垂釣著自己的沉默。

橋上偶而有人經過,不知何時,一輛機車吃力地負載著兩個身材豐腴的婦人也停下來。前頭的婦人和「阿伯」說了什麼,他大聲拒絕:「不可以,我們在這裡釣魚,你到下面的大同橋去。」

我仔細一看,才發現機車置物踏板上躺了隻黑色毛孩,一動也不動,身上還滴淋著水,舌頭都伸出來了。

「去下面的大同橋啦。」「阿伯」再次語氣堅定,像正驅趕著企圖闖入自家土地的人一般。

婦人無奈,兩人共乘的機車踉蹌地調轉方向,車子冒出一陣煙後走遠了。

看她們遠去,男人依然不悅,追加一句:「什麼死狗放水流。要丟也不要在這裡,丟別的地方去。」

酒窩男孩有不同意見:「應該載到焚化場,課本說過,放水流是以前的做法,現在沒有人這樣做啦。」

一個眼尖的橋邊居民,早注意這輛摩托車動靜,湊過來橋上觀望,此時才說:「哪有丟河裡的,不臭死才怪,等垃圾車來了,丟到車子載走就好了。」還邊說邊比劃丟上垃圾車的動作,不禁讓人懷疑,她的確以俐落身手,看得準準地,朝垃圾車斗扔過一隻死狗。

看著婦人離去的方向,她倆真的往下游尋找一座適合棄狗的橋?而大同橋那裏有沒有釣魚的人,會不會又攆他們到下一座橋?那毛孩是不是先前已被丟到河中過才渾身淋漓的水?她們執意要遵循舊俗,尋找一處地方送走毛孩,但是在這旱季,溪水如此清瘦,即使到下游的下游,料想溪水也是載不動牠前往可以轉世投胎的彼岸。

我想像,帶著一隻毛孩的兩位婦人在幾座橋之間流徙,只不知後來究竟怎麼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