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雨南 圖/盧博瑛
我從來都不會看側風,只會看那孤獨,孤獨卻彷彿左右兩側的風,透過腳踏車的鏈子用日子的公里數問候我的經過,但我真的經過時孤獨又陷進機會和命運的輪子裡不知道是用緩慢或迅速的往前給我一個括號讓我填空。
一個人去了一趟鄉下騎腳踏車,不喜稱自行車,腳踏比較有踏在土地擁有的一種天然鳴奏,那天早上,或許是喉腔的咖啡因作祟,我原本沒規劃回到那座用童年眼神遺忘我的漁港,且更沒奢想著回到那永遠平安的漁港,是用在小鎮車站旁租借的腳踏車。
記得,五歲時的我,無論父母親或是任何大人都教不會我騎腳踏車,但某個鄰居小女孩,卻在不知道是哪個星期幾的白日,我屢次的跌倒中,她大嗓門的催促中,我的身體很自然的駕馭著車輪,那輛只記得顏色的紅腳踏車,彷彿我成長過程中的血液一次又一次流過有時我清晨回憶童年點醒我的鐘,是響著同樣聲音的,輪子的運轉、清晨的鐘,只是時空騎著腳踏車轉過我所有童年和所有跌倒時的移動。
坐在往童年的列車上,我翻著書聽手機裡的音樂,每一站都停的區間車,似乎是在幫我區間今日與昔日的記號。
非假日早上十點到十一點的列車上,太像我童年成長的布幕背景,人煙稀少、列車上不停讓耳膜接受另一端話語的加重語調、似乎是與我童年時隔壁鄰居年齡相同的長輩、沒人坐的位子、有時打開有時關起的車門,我真的要過去那裡了嗎?不該是巡禮而是一種找回,像西濱公路才會有的強風,我的四肢只能彎過風的現實不能彎過風的以後。下了列車,月台當然熟悉,月台上的柱子像我的腳一直到現在都還是堅持固定自己的沉重,很小的車站,過熱的天,準備好的礦泉水、行動電源、列車上看過的書,都在享受一切可能的融化。
租了車站旁的腳踏車,悠遊卡刷卡成功的聲音彷彿提醒我真的已經來悠遊了,選了輛直覺認為順眼的車,之後礦泉水、行動電源,已經被我放進腳踏車的籃子裡了,二十歲以後第三次在鄉下的騎乘,從我左腳先試探踏板確定有一股壓力向下後再讓左手撐著握把右腳順勢踏住踏板重心確認後,前方便給了我更多自由的念頭。騎了幾分鐘後,為了解決已經是中午一點多的飢餓感,讓腳踏車停在那間陪了我度過八年的便利商店,空間已經不記得了,因為飢餓,只顧隨便拿些牛肉乾、果汁、飲料,結了帳,走出超商後站在巴洛特式建築騎樓下,某戶關著鐵門的家屋前,蹲著拿出背包裡的香蕉,也吃了幾塊牛肉乾,灌下果汁,不再飢餓,整理殘餘、整理思緒之後,對我來說好長一段的盡頭,就在腳踏板和右耳戴著藍芽耳機的襯托下,準備去感受那一陣風。
沿途凝視稻田,聞著豬屎味,曾經住在鄉下八年,只有在踏上踏板時,那些味道才會變得那麼新鮮又年輕,耳中陪襯音樂是當年聽過的記得過的隱形道路,又幫我多拓寬了一些一個人的踏過,腳踏車停在紅綠燈前,本就缺乏方向感的我,竟連回憶也無法扶住我,在準備邁向可能面臨的迷路時,人煙稀少的農村,我問了正在耕田的他人,路要往哪走,他人告訴我近路,但我早已遺忘了當時的近路,連原本的道路都遺忘,近路忘記更是理所當然,只好不斷繼續騎向前,想盡辦法找回記憶的頭蓋骨,不知是不是在一個地方生活圈待久了,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些突然冒出的彷彿小時候不會拼拼圖的我那塊卡通圖案的一小塊拼圖,頭蓋骨像長了翅膀,我似乎知道路該如何走了,繞過了警局、檳榔攤,又停在紅綠燈前的腳踏車,我喝了口礦泉水,已經不是只有渴了,而是無法確定找不找得到目的地的回聲。
眼神對到了那右側的池塘,再更直行的道路就知道接下來遇到的,都會是掠過我身體讓我變得像猙獰著畏懼重力的蝌蚪,是不斷且不經過掩飾的側風,且強勁,我只能向意志力許願,能渡過側風的誕生,不會看側風的我,是直到後來朋友告訴我當時的風是側風,才明白原來側風難以辨認,如要學會相信眼前的人事物一樣艱困。
西濱道路上的風,開始側著我的臉、腳踏車車身、內心,不再那麼清澈變得扭曲和矛盾,為何要去那永遠都健康的漁港呢?我仍把腳踏車依邊緣,寧願摔倒在最側邊的水溝,也要讓車輪和鍊條產生共鳴,繼續我的騎乘。
側風或許是多疑的?它預測了我的經過怕碰到它的內心,但我的執著擋住了所有強勁的側風,離目的地又多側了一大段距離。
左側已經是消波塊,我停下來把腳踏車停在附近,走近消波塊附近,手去觸摸了地上那些沙,童年已經融進了此刻的沙,只是散在眼前的沙變得不再那麼脆弱,我多看了一眼沙灘,有兩三個遊客在嬉戲,童年時的我並沒有在那裡嬉戲的記憶,只是一陣嬉戲卻彷彿讓我陷入孤獨的機會與命運。
騎乘進了綠色的隧道,只有我一人,心中想著孤獨或許是芽,才有我回頭確認一路上的距離,對這隧道有記憶但很淡,淡到我背上的汗輕易就可以遮蓋過。
橋上的我、腳踏車上的我,車輪繞過漁港的真身,兩個穿著專業車衣、車褲的男女正巧在我的左側邊,看到我一身輕便獨自騎乘黃色腳踏車到這,露出驚訝表情。我繼續往漁港中心尋找一個童年的立體,捕漁船和捕魚的魚夫,從我的側邊慢慢地展現彷彿更接近童年味道的寒暄,心的意向已到,腳踏車抵達了漁港中心,找了可以方便讓我停下腳踏車然後走上彩虹橋的地方,腳踏車停了,或許是籃子裡沉重、或許是漁港的強風,從彩虹橋走下來的我,看見一輛倒在地上的黃色腳踏車,牽起來時瞬間的風和沉重讓我往前一倒腳踏車便整輛壓在我的背上,我真的回來了,孤獨。
看夠了童年,該改看現實了,雲朵都飄成了逝去,準備返程,卻是個迷路的返程,我忘記剛剛如何進入綠色的隧道,憑猶豫又猜測的印象以為現在要騎的路段是和來到漁港前一樣的,但眼前迎來的景色卻是一片陌生,一路上我繼續被側風偵查、判斷、摸索,只好騎騎停停的問一旁店家或是一旁有辦法進行對話的路人,問問也停停,終於問出了一顆太陽,讓我有心中地圖可以繼續回到現實中的界線。騎乘已經超過了二十公里,側風變身成我大腿的筋,抽得我彷彿捲進黑洞,停下腳踏車,喝了些水,吃了根香蕉,現實總是要撐過去的,但命運是會鏈著現實的,騎乘了十分鐘之後,又上演一次相同的戲碼,但這次伴隨整個人身的暈眩,腦中漆黑佔領我的孤獨,身體像極了側風,就要整個墜倒在陌生的柏油路,但我的矜持突然開出的花,接住我可能的不幸,讓我勉強起身停下困頓。
或許騎不動了,腳踏車停在瞬間,我找了地方坐下來補充快要喝完的水,一心向著末日盼望,附近突然出現了臨時停下的汽車,我向那汽車車窗走去想告知我的困境,但一切彷彿側風經過,汽車沒搖下車窗迅速開走。
我繼續待在這裡盼望體力和意志能夠陸續被恢復,突看到馬路上著裝著車衣、車褲騎著腳踏車的男人,這男人不是剛剛漁港經過的,而是新鮮的一道曙光,我立刻向他招手,告知他我的困境,說我反覆的抽筋,詢問他如果要硬撐到車站還要多遙遠,他起先幫我想了一下附近有沒有可以還車的地方,我則是繼續和他討論現況,和我談大概十分鐘後,他卻離我遠去,往他要面對的現實繼續地踩著他的踏板。
無緣和無援空襲著我。
我一人牽起腳踏車,讓抽過筋的腳代替踏板,想著抵抗側風和又忽時出現忽時消逝的側風挑戰著,心想就直著走吧!走得多遠就多遠這就足夠。二十分鐘以後一個熟悉的人影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當時有些疲憊的我,竟想和那人告知著我的困境,他說他剛剛和我說過話見過面我忘了嗎?回來了,真的回來了,為什麼要回來?而且他開了一輛汽車回來,叮嚀我把腳踏車放在他的後車廂,說要載我到還車的車站,我向他表達感謝之意,坐上他的車,一路上說要付給他車錢他堅持不願意收,到了車站,我沒問他的姓氏,卻繼續表達我的感謝,他成了我生命中的側風,但卻那麼俐落地發動汽車引擎,彎過了我心中的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