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瞧!這些愛書人

■陳蒼多

有一天,我在網路上看到一本英文書,名為《為書所迷的怪人:英國愛書人傳》(Eccentric People Fascinated by Books: A Biography of British Book Lover),內心欣喜若狂,再定睛一看,書名最後還有兩個英文字:Japanese Edition(日文版),心情忽然跌落谷底。我一再打出這個書名,看看沒有英文版,但是那兩個字Japanese Edition就是死賴著不走。這本書確實是日本人所寫。我除了怪父母沒有早生我十年,讓我也許可以閱讀日文之外,也很佩服日本人研究英國文學的成果超越台灣,甚至英國本身。

沒差,我心目中本來就有幾位愛書的英國人,至於是不是怪人,那就要等到有心人把這本日文書譯成中文時,看看他們是否名列其中。

第一位是李亨特(Leigh Hunt),他可不是無名小卒,谷歌一下就知道了。愛書的他在他的知名小品文〈我的書〉這樣說:「去年冬天,我坐在我的書堆之中,四周是書堆和我的爐火所能夠提供我的舒適和保護……我開始想到,我是多麼喜愛那些書的作者,也想到,我喜愛他們,不只是因為他們提供我想像的快感,也是因為他們讓我喜愛書籍本身。」

然後,他想起與他共享閱讀和書房的朋友。例如,查爾斯.蘭姆,他很喜愛李亨特書房中那本查普曼所譯的老舊對開本《荷馬》,曾經愛得親吻這本書。這本書就是那麼神奇,也曾讓李亨特的另一個朋友濟慈讀了後心中充滿喜悅,禁不住寫出文學史上非常出名的不朽十四行詩〈初讀查普曼的《荷馬》〉(後文會再提到此詩)。

李亨特的朋友除了蘭姆和濟慈之外,還有雪萊。李亨特是在義大利寫〈我的書〉一文。雪萊在義大利溺水死亡後,在海邊火葬,李亨特當時跟拜倫站在岸邊。他在〈我的書〉中告訴我們說,火葬前,他和拜倫在雪萊衣服口袋中發現了濟慈的一本詩集,是李亨特借給雪萊的,雪萊曾承諾說,他會一直把此書帶在身上,一直到他再見到李亨特。

除了李亨特這篇〈我的書〉之外,L.A.布雷維爾在《圍著書房的桌子:與李亨特度過的一個晚上》一書中,也有一些談到李亨特是愛書人的文字,如「他(李亨特)是那麼吸引愛書人,他是愛書人所最喜愛的人之一」,如「在送給一位朋友一卷蒙田文集時,他說,他在書中寫了註腳,讓他的朋友在看到時,覺得他陪伴著朋友」,又如「他曾說,他是百分之百的貪食書的人,包括小說在內,在吃早餐時『吃下』半本書並非難事」。李亨特啃書的樣子想必很可愛。

接下來的一位愛書的英國人是《四季隨筆》書的作者喬治.吉辛。

先說他的《四季隨筆》。此書是喬治.吉辛的半自傳散文集,吉辛在書中虛構了一個叫亨利.瑞克羅夫特的人,「此人酷愛讀書,寫作20餘載,卻被貧窮所困擾。他在50歲時得到一筆巨額遺產,自此過著一種讀書、喝茶和漫步田間的寧靜生活……」。《四季隨筆》最有名的中譯本是李霽野譯的那一本,書中關於書最有名的一段是:「有很多次,我佇立於書攤前,或書舖窗前……有時在飢腸轆轆,就要吃飯的時刻,我看到一部渴求已久的書……我愛不釋手;然而買了它,就意味著要餓肚皮……」

其實,關於《四季隨筆》的這些訊息,很多愛書人都能倒背如流,之所以在這兒不厭其煩引述,無非祈願在這個高度機器化的時代,能有更多吉辛——「星」——高照,讓這世界更加書香滿溢。

吉辛還在1902年寫了一個短篇〈克利斯多菲遜〉描寫一個愛書人擁有24,718本書,後來事業失敗,被迫賣掉藏書,雖然日後面對重重困難,仍不減愛書熱情。他的愛妻承擔家計,收入微博,他如何度過難關呢?有心的讀者就親自閱讀揭曉吧。

我想到的第三位是《動物農莊》的作者喬治.歐威爾。從他的一本作品《書與菸》中的主題文章〈書與菸〉,可以看出他之為愛書人的端倪。

歐威爾的散文,包括〈書與菸〉一文,曾被描述為英語中的一些最偉大的散文。在〈書與菸〉中,歐威爾為閱讀提出辯護,認為書買一次就可以讀很多次,優於菸之為一次性娛樂品。他把幾年來買書的錢和買菸的錢加以比較,就算一年之中買了很多書,也不會比一年中花在菸上的錢多。他的結論是,閱讀之所以不普遍,並不是因為很花錢,而是不刺激,且通常不是像看電影、上酒店那樣在群體中為之。他說,「如果我們在書方面的消費持續維持在低檔,則至少讓我們承認,這是因為閱讀不像享受墮落的娛樂、看電影或上酒店那樣是很刺激的消遣,而不是因為書,無論買或借的,是太昂貴了,」

《書與菸》中還有一篇文章〈書店回憶〉,描述歐威爾到一家書店當兼職店員,看到顧客一些令人生氣的行為,包括追求第一版的勢利眼顧客、東方學生和心智薄弱的女人等等。書店附帶經營的租書服務,讓歐威爾對讀者有新的了解:「在租書服務中,你會看到人們的真正品味,不是假裝出來的品味。」他的結論是,他不希望成為全職店員,主要是因為這種工作會讓人不喜歡書。可見買書的或借書的人可能是愛書人,全職的書店店員可不一定。

當然,我們不能獨厚英國的愛書人。英國以外的愛書人,第一個進入我腦海的是阿根廷的波赫士。

晚年目盲的波赫士以一冊《波赫士的魔幻圖書館》風靡世界。他曾很樂觀地說,「上帝同時給我書籍和失明,這可真是個絕妙的玩笑。」但是我認為,這句話說得很嚴肅,只有愛書人才會展現胸廓說出這樣的話。

波赫士在〈論書籍崇拜〉一文中引用法國詩人馬拉美的說法,認為「世界為了著成一本書而存在」,可見書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當然,他的名言是「我總是在心中暗暗設想,天堂應該是圖書館模樣。」他更引用愛默生的說法,如此描述圖書館:「圖書館是一座奇妙的珍藏室,」在其中,「最美妙的精靈都像著魔似昏睡……我們必須展開書頁……精靈就會甦醒。」這確實是引誘我們展開書頁的美妙描繪。

1968年,波赫士在一次演講中說,「我認為讀者的快樂是超過作者的,因為讀者不需要感到困惱、焦慮,他只追求快樂。當你是讀者時,時常會感到很快樂。」他的「讀者的快樂超過作者」是他的現身說法,因為他是讀者,也是作者。但他很少讀長篇小說,因為他覺得長篇小說枯燥,充滿不相關的細節和資訊。」有批評家說,波赫士的閱讀習慣具享樂主義者的傾向。波赫士對長篇小說的看法也深獲我心,雖然我也譯了不少長篇小說。

愛書人波赫士,似乎會跟愛書人義大利作家安伯托.艾可聯想在一起,因為艾可的《玫瑰的名字》中那位失明的圖書館館員,分明意指影響艾可很深的波赫士,而波赫士的短篇〈巴別塔的圖書館〉正是啟發艾可作品中那座秘密圖書館的靈感。

與安伯托,艾可同名的書商安伯托.普雷格利斯科在一篇文章中回憶,五十年代期間,身為學生、一文不名的艾可都在安伯托.普雷格利斯科的袓父所開的書店中膽怯地尋找著書。難不成貧窮的艾可是另一個喬治.吉辛?

小說不談,艾可的非小說《植物的記憶與藏書》可說是愛書人必讀的經典,他在書中區分藏書癖與藏書樂,有關前者的作品,以巴斯班斯的《一任風雅——愛書家、藏書癖與無怨無悔的執迷》為代表,有關後者的作品則以圖茲的《蒐書樂》為代表。好一個愛書人啊!

奧地利作家褚威格以《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享譽世界,其實他也是個典型的書迷,他的《舊書販與獻給愛書人的其他故事》早就有英譯本。

最近,〈舊書販〉一文又有新英譯,名為〈愛書人孟德爾〉,描述一個怪異、聰慧的維也納書販孟德爾.白天在維也納一家咖啡廳營生,但後來被人謊報通敵,被送到集中營,大戰結束後回鄉時人事已非,終致潦倒棄世。

文中有一段文字值得引述,因為它展示了一位窮書販的偉大心靈:

就像一位天文學家獨自一人置身在天文台中,夜夜經由一座望遠鏡注視著群星,注視著它們那神祕的動態、那多變的雜亂樣態,以及它們再度閃耀的情態,同樣的,雅各.孟德爾坐在「幸運咖啡廳」的桌旁,經由他的眼鏡看進書的宇宙,那是位於我們的日常生活世界上方的宇宙,且就像星星的宇宙,充滿了變動著的輪迴。

我一看到這一段,就想到濟慈那首十四行詩〈初讀查普曼的《荷馬》〉中的兩行:「然後我感覺像一位凝視天空的人∕看到一顆新行星遊進他的視界。」

也許,褚威格筆下的這位愛書人孟德爾,在經由眼鏡看進像星星的宇宙的書的宇宙時,會發現愛書人喬治.吉辛和他的有關愛書人的作品,會發現一顆新行星——喬治‧吉「星」。

也祈願我們在這些愛書人之中,發更多的啟示新行星,引領我們在閱讀的領域中走向更迷人的美麗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