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貽高
1969年春天,我攜帶了簡單衣物和一疊原稿紙離開西貢到300多公里中部高原的「邦美蜀」(Buon Me Thuot)育英學校教書。那年,我剛滿十九。
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人命如同草芥螻蟻,餓殍枕藉、骨肉流離不在少數。那些歷盡苦難、遭戰火灼傷倖存的人們,許多不容易癒合的傷口亦已結痂,如同久經時間打磨、燒蝕遺留下來的疤痕,早已成了一道道今生前世的印記。
該不會和戰爭有關吧,我高中便開始寫詩,題材也多離不開越戰。教學之餘塗塗寫寫,藉以抒發心中苦悶。
其實所謂螢火
乃一美國大兵天黑後躺在廢墟點著的一根想家的香煙
乃斜靠在一抔隆起的小土堆旁隨手採擷的三兩朵野花
乃槍口上的刺刀映出的血光
這是和我一同在「自由新村」(難民村)長大的兒時玩伴從軍不幸戰死的消息傳回來時我寫了一首題為〈回家〉其中一小段的詩句,那年他還未滿20歲呢!螢火照亮叢林,讓不慎脫隊的孩子不致驚慌失措,能安然找到回家的路。詩,也讓我在每回砲擊的濃煙裡和人們相互抱頭啜泣中找到感情宣洩的通道……
翌年7月,我離開有「咖啡首都」之稱的邦美蜀,隻身遠赴寶島臺灣進修。
臺北的天空,藍得清澈,讓人感到有點不自在,少了點我年少的愁容,一時半刻還真不容易適應過來,例如穿梭在臺北街頭的公車,車掌小姐時而使勁兒吹出那要命的哨音,依然讓我心跳加快,勾起那些年警察當街攔查問東問西的往事……
烽燹歲月,一些蟄伏在記憶深處的影像,三不五時總會從腦袋竄出來:比如我上高中時住在大姐夫家,每日放學途中,經常看到那一名叼著香煙、打著赤腳為美軍擦皮靴的街童,每回經過,他總是衝著我淺淺一笑,明亮的眼神,充滿著對生活的期待,如果他至今還健在的話,應也年逾花甲。印象中,西貢河靠近白騰碼頭的自由街,巷道多處燈紅酒綠,三三兩兩搽脂抹粉風姿楚楚的安南妹,總是趕在天黑前出現在酒吧門外,操著一口半生不熟的英語打情罵俏費力的纏住剛從前線回來的幾名美國大兵,那些個畫面,相照相映,竟也成了戰爭之外西貢街頭的另類風景。
尖銳的哨音嗶嗶嗶嗶奪魂似地直教人膽戰心驚,吉普車從早到晚輪番在西貢、堤岸街頭巡邏,車上坐著幾名軍警,他們像嗅覺靈敏的獵犬,伺機攔截從戰地開溜回來的士兵,再度將他們推往疆場;警察不分晝夜,當街鳴哨盤查,許多青年朋友為了逃避兵役,東躲西藏,成了驚弓之鳥。猶記得管區「聯家長」(越文:Lien Gia Truong),協同三幾名警察三更半夜到家裡來檢查戶口,砰砰砰的敲門聲,硬生生地把大姐夫一家人和我從夢中猛地搖醒,爾後,把我帶到漆黑的大街上,粗聲粗氣用越語再三盤問,莫名讓我度過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夜。
那年,我還是一名高中二年級的學生。
寶島四季如春,徜徉在和煦的陽光下以及呼吸著清新自由的空氣,讓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舒暢,進而在寬廣文學的天空翱翔。這段期間,我陸續在創世紀、中外文學、龍族、草根等詩刊上發表詩作。
大學畢業後,我儲夠旅費便束裝返回僑居地。豈料,那時候的西貢,局勢已非常混亂,烽火處處,頃刻間,我惶惶如一隻無枝可依的倦鳥。1975年4月15日我再度拜別家人,倉皇離去。記得,「的士」在開往新山--(Tan Son Nhat)機場的路上,我靠著車窗頻頻回眸,一旁後退原本在記憶裡就已漸次陌生的風景,一時之間竟然也變得更加模糊難辨……
果真,回到臺北兩週,西貢便失陷!
夜在盡頭暗地裡吹著口哨
聲聲招回那些亡魂
<天亮不亮?>
我摸黑在草叢間
砍伐
竟錯傷自己腳踝
回鄉路上
我用菸草吹著了那一座山
自焚其中
那是1976年3月,我在日本打工,冬夜一個人在異國的街道趕路,一個人行走在刺骨的冷風中回到「十條」宿舍(寮)的路上時記下的一首詩,後來整理發表在〈中外文學〉。同年我到臺中烏日教書,然那時候的西貢已陸續傳出許多親友因對共產政權恐懼,不惜拋棄家園,扶老攜幼冒著生命的危險紛紛逃亡離鄉,淪為難民;另在海上慘遭洗劫或葬身魚腹者亦不計其數!
我的一位小同鄉H在越南淪陷不久即隨他大哥一家五口前往距西貢80公里南邊的一個小城鎮「美拖」(My Tho)偷渡離境。瘦小黝黑的H在一次酒後和我談起那一段往事仍心有餘悸:那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小舟屏氣奮力划離鬼魅般令人惴惴不安的黑夜,奔向黎明的曙光。
上了接駁漁船之後,他們隨即被安插在眾多陌生的難友間。船上乘載有好幾百人,平日用來堆置魚貨的底艙也擠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男女老幼,霎那間,魚味、海味和人的體味凝結在侷促氣流中,混混沌沌,看不出彼此間臉上的緊張、迷茫和焦慮。
海上風浪反覆。一想起那些年兄弟二人為了躲避兵役窩在頂樓加蓋的鐵皮屋成日望天打卦,他的眼淚差一點就掉下來;窄小的空間,又熱又翳焗,除了床舖,就是一張用來雕刻彌勒小佛賴以為生木製的小桌子。日子一如握在手中扁尖而銳利的刻刀,一雕一琢,步步為營,半點閃失不得!馬達彭彭彭彭,船行三天三夜,終於抵達馬來西亞登加(Tengah)島。登島的前一刻,他大嫂卻因久蹲靠近高溫機房,不幸氣窒過世。
第二年暑假,我離開烏日,不久便受聘到國外擔任華文教學工作。
一次次,我又飄洋過海,四處浪蕩,像個有家歸不得的孩子,最終踏上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加勒比海島國。我清楚記得,抵達當天正好是大年初一。
上了岸,這一住就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