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清大畢業後,鮮少與母校產生連結。那段青春歲月最豐富美麗的時光,似乎也隨著時間與空間的距離漸漸淡去。
也許每個人的大學生活所保留下來的記憶不甚相同,但是對我而言,每次想起清大心中總有一股甜蜜浮現,即便那時課業繁重還有外務的電視節目主持工作,但是我的人生確實是在清大起了命運性的改變,關鍵就是「月涵文學獎」。
這個獎項對其他人而言可能只是一個單純的校內文學獎,但是對我而言意義非凡!它是啟蒙我走上創作之路的關鍵。
一九八九年我以轉學生身分進入清大中語系就讀時,是個孤僻又害羞的二十歲女生。那時系上規定必修一堂「散文導讀與習作」,由呂興昌老師授課,每週二下午,在湖畔的共同教室聽講,課後還規定要寫作業。
當時我剛轉換新環境,又是第一次離鄉背井,對生活有各種不適應,加上我是插班二年級的轉學生,許多大學新鮮人都經歷過的舞會、聯誼、甚至社團活動,我全部都錯過了,只能孤單地在新竹摸索新生活。即使對清大有著許多未知與恐懼,我仍然是個好學生,從來不翹課,也不遲交作業(雖然經常亂寫)。
某次上課,呂興昌老師發完作業後突然加上一句:「朱國珍?朱國珍有來嗎?」我怯生生地舉手回應。老師接著說:「妳下課後來找我。」
對一個剛開始學習獨立自主的大學生而言,「下課後來找老師」這句話意味著「我是不是闖禍了?」,讓我滿頭問號,內心小劇場也不斷上演。
好不容易捱到下課,我乖乖地去找老師。我還記得當時上課的教室在成功湖對面,有著楊柳低垂的青青草地與石子路。呂興昌老師推推厚重的眼鏡,親手交還我的作業,淡淡地跟我說:「朱國珍,我看了妳的幾次作業,妳的文字成熟度很高,妳可以寫作,希望妳能多寫。」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聽到「文字成熟度」這五個字,也是第一次寫文章受到注視,然而在那一刻,我內心五味雜陳,因為這些被規定繳交的作業,老實說,都是在最後一刻硬擠出來的文字,全部胡說八道,因此我非常心虛;再加上我第一次住校,總像個鬼似的獨自在校園晃來晃去,突然受到關注,只覺得是被照妖鏡照到,完全不認為這是讚美,更沒有任何喜悅。
年輕的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對老師說:「老師,您知不知道我是轉學生?我在另一所大學念了兩年才來到這裡,所以我的年紀比同班同學都要大,文字當然也比較成熟。」
只見呂興昌老師悠然地推推黑框眼鏡,臉上帶著微笑,語氣和緩地對我解釋:「不!不!許多人活到七、八十歲,文字也不會成熟。這和年齡一點關係也沒有,這是天賦!妳有寫作的才華,妳有能力繼續寫。」
呂興昌老師面對我的叛逆,竟然無動於衷,溫和地鼓勵我,希望我能繼續書寫。清大老師深厚的學術底蘊,我在課堂上已經驚豔過了,沒想到老師除了學問博大精深也展現了寬容的品格,對我這種酸言頂撞,仍能維持和煦的笑容,並期勉我在創作這塊園地裡持續耕耘。
在那個夏木芳草,綠蔭窗扉的午後,我低下頭,想要遮掩因為羞愧而臉紅的雙頰。
「學校有個『月涵文學獎』妳聽過嗎?」呂興昌老師不疾不徐地說:「妳可以試著參加。就算妳還不明白創作對妳的意義,至少,這個獎金很高,妳也有機會為自己賺點獎學金。」
文學獎?呂興昌老師又說出我這輩子從來沒聽過的三個字。
「希望妳能參加,因為月涵文學獎創設至今,幾乎都是電機系或理工科的人囊括所有名次。我們中語系要加油!」
八零年代是台灣經濟正在起飛的年代,呂興昌老師用榮譽感和獎學金作為誘餌,期勉我能繼續寫作,實在是用心良苦的高招。約略記得小說首獎獎金五千元,相當於國立大學一學期的學費。
距離民國七十九年我第一次參加月涵文學獎,至今已有三十三年,我也從參賽者進化成為大學講師、文學獎評審。我最想要也最必要感謝的就是呂興昌老師,當年如果沒有他在下課後對我說這一席話,今天絕對不會出現作家朱國珍。
說一個政治愛情與道德裂縫的故事
■朱國珍
「這時候一定要有一個人死掉。」
叼著香菸,身材瘦小的男人這麼說。
另一個身材魁梧,留著八字鬍的男人點頭同意:「若沒,這齣戲就歹演啊!」
這是我在長篇小說《古正義的糖》作為開場白的對話,也是全書的核心符旨:一齣即將開演的人生大戲,一個必須死掉的人。
相較於人死斷氣的瞬間,它的另一面「生存」可能才是個大問題。存在主義先驅,丹麥哲學家齊克果以美學與神學的觀點將「存在」區分為「道德領域」與「美感領域」。美國文學評論家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裡闡述:「只要我們真正認真地體會故事中的人物,這些人物所面臨的道德選擇,以及我們自身發生的或好或壞的道德變化,我們的生活便會改變。」
從寫作者視角來看,小說中的神聖或世俗、好或壞、都只是裂縫的差距。
所以走到《愛情的盡頭》時莎拉必須死;不忠的《安娜.卡列尼娜》也必須死。
我很少在小說裡以死亡作為高潮的催化劑,除了一開始就設定必要之惡的終結,例如〈慾望道場〉離經叛道的新聞女主播與〈美到這裡為止〉高智商殺人犯。這次在長篇小說《古正義的糖》處死兩位女主角,除了堅持《詩學》信仰讓悲劇誘發哀憐與恐懼達到洗滌的作用;也因為看到許多生老病死有善終也有暴斃,深感人生愈苦愈惡愈需要一種溫柔的調和劑,姑且稱為「善之必要」。
我們在悲劇裡看到高尚的人遭遇不幸,也看到不幸之人的高尚,藉此得以獲得陶冶。《安蒂岡妮》劇中都是無辜者死,惡人繼續享福。劇作家索福克勒斯創造戲劇界與精神分析界天王伊底帕斯,索氏手下留情,讓弒父娶母的伊底帕斯瞎眼後到處流浪,卻讓他的獨生女安蒂岡妮在國法、家法、宗教的倫理鬥爭中殉身。帶著原罪的伊底帕斯家族最終仍以死亡作為救贖的象徵。
《古正義的糖》也是如此,讓無辜的人代替罪人受過,試圖達到悲劇的哀憐恐懼。
美國小說家雷克.萊爾頓創造半人半神的《波西傑克森》廣受歡迎反映出人們心理投射的混血或雜種基因。在台灣,原住民族經過數百年的異族通婚,早已失去血統的純正,現在只剩下符號,然而大多數人,卻是貼著底層標籤的符號。
我曾經在火車站的便利商店,與一個相似的人擦身而過,他個子不高,身材削瘦挺拔,穿著一套深灰色的西裝,藍格子襯衫,搭配鵝黃幾何圖案的領帶,拖著黑色造型俐落高尚的登機箱,也因為這個高質感的登機箱,讓他看起來更像是商務人士。
但是當我看到他的眼睛時,頓時明白,我們都是類波西傑克森的邊緣人。
他的眼睛深邃且形狀完美,有著西方人的雙眼皮,烙印在黝黑的皮膚上,線條俐落的五官,堪稱俊美,卻糾結著眉頭,滲透某種神祕的壓抑。他同樣定定地凝視我,當我朝著他的方向走去,那麼幾秒鐘,我嗅聞到血液裡相同的氣息。
我看過太多這樣長相與我類似的男人、女人。他們都有一雙圓廣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稜角剛毅的臉龐,然而他們大部分不修邊幅,衣著撩亂,以駕駛怪手或砂石車,手工剝除桂竹筍硬殼或摘撿檳榔果實零售維生。
那個男人,已經脫離勞動的宿命。他穿著剪裁合身的西裝,梳起油光立體的髮型,聰明地以摩登的滾輪行李代替遠征的步伐,將現代化質感發揮得淋漓盡致,也使得他粗獷霸氣的臉龐上浸潤文明。他不再以出草的姿態書寫身世,就像我一樣,曾經努力漂白皮膚。這一切的修飾與琢磨,就是害怕別人沒來由地直觀論述,在來不及認識我們真誠的靈魂之前,先鄙視我們的出身。
《古正義的糖》就是描寫這樣一群不斷奮鬥、努力活下去、渴望向主流價值靠攏,和所有人一樣追求肯定的人。
我們都渴望甜蜜幸福,卻常常分不清楚「糖」與「糖衣」的差別。
我始終認為小說有兩種演技:通俗與精緻。但是它只有一個結果:樂趣。愈悲涼愈要懂得微笑,讓眼淚滴落在揚起的嘴角,哀傷就會轉彎。
因此我必須說一個政治愛情與道德裂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