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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崇偉
我年輕時生活的鄉下,偏僻,沒有一條公路通達。卻有兩條小河不嫌路遠地荒,蜿蜒而至,匯合而成鄉場白溪。綦江河來得遠,源起貴州,有股大山豪氣;筍溪河涓涓細細,像小家碧玉。兩溪交匯,卻成就了水路的暢達和水岸的繁華。最繁盛時,白溪場後山的金沙寨早些年駐過大軍,並用山石砌成城牆,沿山崖開四道城門,城門架起炮臺,成固若金湯之勢。至今仍有城門立於臨江一面,站在門前,遙可望及百里外的遠山,近能俯視足下兩條溪流如綠帶纏繞於田間林地。
三個碼頭,各有一棵黃葛樹守著,相安於各自岸沿。陽光燦爛的日子,老樹聚攏濃蔭,樹下的重瓣野水仙躥得老高,紅色雛菊在小徑旁盛開。耬鬥菜紫藍色的花苞舒展了,灌木下散落著藍色的碎鳥蛋殼。
說是鄉場,也就僅有一條街。嚴格說,冠之以街,都過了,就一條巷,還挺窄逼。像一根線頭,西邊連著鄉政府,東邊牽著河碼頭。
石板路緩緩地伸展,伸到樹蔭下,那飄落的闊葉,有的落在水上,有的懸掛在船頭立起的竹杆上,欲墜的樣子。
來往船隻,來路、樣式、用途各異,構建一幅鮮活的「清明上河圖」。出產柑桔、蘆筍的季節最為熱鬧,船家大嗓門吆喝著泊船、上貨,常引來喜看熱鬧的小媳婦,站在岸上捂著嘴笑話聽不明白的外地口音。本地的小漁船差不多一戶一只,常常像梭子魚似在綠水上飄來飄去。春來是魚的產卵期,漁家不約而同泊船於岸邊,排成一溜,煞是好看。一年四季,從來不閑的是送人出行的渡船,竹編的篷,沒有掛帆,木槳聲聲,往來於兩河三岸。
在那一心尋思去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的年齡,要出趟門,全靠水路以船代步出行。於似乎,便有了一種專門載客的船,叫做「攬載」。
攬載多是廂式鐵船,十多米長。登上略顯方形的船頭,下兩三級黑鐵刷上紅漆的臺階進入船艙,兩邊的龍骨間安上一排木板,船艙中間橫放幾排長凳,都是乘客的座位。後艙是一堆鐵器,機器發動時,輕煙和機油味在艙裡艙外亂竄。船尾是掌舵的船老大。多是黝黑面孔的壯漢,手握舵把,目光炯炯,掌管著攬載的啟航、加速、過灘和停靠的大權。
攬載沒有時間表,來了就上,上滿就走。趕場天來往人貨多,一會就滿載出發;閑時出行人少,就得在船上邊聽船老大吹他的水流沙壩趣事,邊等客到齊。有時,等不到齊滿,有急事的人稍一催促,船老大把還未燃盡的煙頭吐進河裡,手一揚:「開船」。副手在船頭撐篙,船老大回到船舵處發動起輪機。轟隆隆,馬達聲聲,煙味散開,船就動起來了。隨著船隻慢吞吞退出岸沿,輕盈轉頭,空闊的河面漾出一道弧形的水痕。
還記得第一次坐攬載出行的情形。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個清晨,恰逢趕仁沱場,天不亮就跟著趕場賣花生的伯娘一起從皂角沱上船。船上除了擠滿人頭,還有各種籮兜背兜、雞牲鵝鴨、包穀紅苕,擁擠喧鬧。發動機一啟動,劈劈啪啪的巨大聲響響徹整條河流。船客們基本都是相互認識的鄉鄰,不是一個生產隊的也能基於同坐一條船的緣分攀談上幾句,要是再熟悉一點有些共同話題,可以從上船擺到下船,聊天的聲音一浪蓋過一浪,提高嗓門近乎於吼話,生怕自己的聲音被淹沒。
早班船開啟時天尚未亮開,除了輕飄飄的薄霧,其他都是淺灰或黛青,有點在水墨畫中漂流的感覺。聲音太過嘈雜,也不會聽見岸上雞鳴狗叫,一切都像畫一樣安靜,攬載船在江水中間隨波而下,是世間唯一的嗓門和生機。
慢慢地,船在前行;漸漸地,天幕在揭開。船艙無窗,是一道無死角觀景台,我最樂的是一路觀賞沿途風景。船舷之下蕩開的粼粼波光清漣通透,岸上不時變換著景致:河岸石灘上浣衣的村婦,田間驅牛耕地的農民,河邊小路上挑著筐走路的人們,上學路上打鬧的孩童,那野花、秧田妝點的田園風光,還有鯉魚灘的河石、穀王廟的灰牆、車碗崗那枝繁葉茂的老黃葛樹,是我免費賞光的風景。
而今,通往白溪的公路有了很多條。上連先鋒鎮、下接仁沱場,最近的支坪只要半小時就能到達,然後就直上蘭海高速,到全國各地都挺容易。在重回白溪的香車寶馬輕車熟路上,再回味已退出「江湖」的攬載,那段慢吞吞、鬧麻麻的懷舊時光,是一道在記憶中難以抹去的遺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