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善於縫補破碎的人──閱讀靈歌《前往時間的傷口》

文/沈眠 圖/黃騰輝

在天涯

《前往時間的傷口》(2023年)第一首詩〈吻合〉,作為詩集名的三個關鍵詞全都現形了:「我正前往╱你的前往╱相疊的足跡一場雨╱被風吹乾╱又一再淋濕╱╱風正前往╱雨的前往╱看看前方的╱更前方╱陽光是否能將體感烘暖……傷口總是╱對於傷害的人沉默╱對於受傷的人遊說:╱時間開了花╱現在結果……」,靈歌以這首詩定義了整本詩集,呈述了對時間的多樣性感思、體悟。

而〈吻合〉不可免地會想到零雨的詩作〈我正前往你〉(2010年):「我吃風╱我吃雨╱我脫離道路……我看見光╱我前往╱╱依照人的╱形狀……」,同樣都是在極簡的文字裡,開展了廣袤的思辨,當然零雨談的是現代科技文明的暴力性,靈歌則更著重時間的痛感,如何充滿了身體與傷口,不知不覺間留下了形形色色的歲月痕跡。

《前往時間的傷口》寫得最動人的詩,多是攸關時間感受,比如〈吻合〉的結尾:「有些口╱塞滿時間╱分針劃傷的╱秒針縫合╱我們口對口╱無須校正時針╱也能吻合」,以及〈時間的階梯〉:「讓自己慢慢老成消失的樣子」、〈等待傷口〉:「有時等待╱是傷停時間╱有些成為時間的傷口╱讓等待慢性發炎」、〈時間的濃淡,山水〉:「我們在山水之間╱成為滿身坑洞的人╱風不斷穿過╱卻沒留下不平的回聲」、〈時間倒敘──水窮處,依然有倒影,深不見底〉:「不安於室的青春╱正在化水,磅礡瀑布的合唱╱╱開始學習風,學習水╱令一切無所不從」、〈情難門〉:「每一次走到盡頭╱以為是末路╱日薄西山╱回憶才剛剛開始」、〈還原〉:「不再逆光的年紀╱身前僅餘暗影╱死去的副標╱半活的詩題」等詩。

有些足夠成熟的詩人在老年,總是帶著平緩悠遠地處理所知所想,即便滿身坑洞與裂口,且暗影隨伺,也能夠接受即將消失的必然,不激情也不喧嘩,一切的發現都有著世事原是如此、無驚無動的淡靜。

我亦要聯想到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在小說〈代表大會〉(1955年)寫的:「……我並不為孤獨感到苦惱;容忍自己和自己的怪癖需要很大努力。我發現自己垂垂老矣;確鑿無疑的症狀是對新鮮事物不感興趣,不覺驚異,也許是因為我注意到新鮮事物也不特別新鮮,只有一些微小的變化而已。年輕時,我感懷的是傍晚、郊區和不幸;如今是市中心的早晨和寧靜。我不再以哈姆雷特自擬。……」

靈歌此詩集好就好在這裡,展示生命全景的完整視野,不脫不跳,圓通俱足。同時,靈歌是一名以詩歌進行自我縫合的人,〈吻合〉如此,還有〈在巷尾裡街頭〉:「黑夜街頭╱滿是路燈的傷口╱等待撿屍的人慢慢縫線」等詩,也都披露了他應對傷口破裂的態度,而靈歌也確實如〈我們在推遲中纏繞彼此〉所寫的那樣是「善於縫補破碎的人」。

波赫士的詩作〈我〉(1975年):「……我是從港口看船頭的人;╱我是時間耗損的有限的書本,╱有限的插圖,╱我是羨慕死者的人。╱更奇怪的是我成了╱在屋子裡雕砌文字的人。」

我以為,《前往時間的傷口》亦寫出了己身的耗損與有限,並成為了雕砌文字的人,而靈歌所寫的詩歌正是他對時間的補完計畫,一如〈鄉愁四起〉寫:「遠方鄉音忽起╱衝進來的人面目陌生╱猛然嵌入╱╱一個完整的人」,前往與回返也就整併出他所經歷歲月的完全樣貌。或者也可以這麼說吧,詩歌就是時間,時間就是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