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父親的愛

■王秀蘭

父親年輕時是一名手藝精湛的鐵匠,與母親在南京城裡開了一間打鐵舖,後因國共內戰隨著金陵兵工廠渡海來台。在我成長的歲月中,父親總是為了一家子的溫飽日以繼夜不停地工作,父親沒讀過書,不識字,手卻是巧的,舉凡家中的鐵盆、鐵桶、畚箕、煙囪等等鐵製品,他都能做,做好了就賣給左鄰右舍,由於手工精細,生意還不錯,家裡的地上到處都是鐵片、洋釘,走路得小心翼翼。

白天在聯勤兵工廠上班的父親,下班回家就成了打鐵匠,每天工作到深夜才休息。一次我夜裡醒來,在闃寂的暗夜中聽到父母的談話,母親為吃緊的家用憂心:「雜貨店的老張昨天來催賒帳了,還有跟隔壁老梁借的錢也已經兩個月了,老大老二的鞋底都張了口——」母親說到這裡便噎住了。父親僵在椅子上,雙眉緊蹙,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發怔,半晌,才開口說:「以後再多接一點活來幹就行,我身體還挺得住,你別難過了。」父親知道他是家中的頂梁柱,這個家得靠他頂著,縱使眼前有千山萬壑,也要挺直了腰桿繼續走下去,一旁的我聞言,淚潸然直下。

1960年代以後塑膠製品悄悄進入大眾的生活之中取代了鐵製品,父親的打鐵舖也就乏人問津了,捉襟見肘的日子,只能暫時靠賣糧票與借貸過活。父親殫精竭慮苦思對策,最後竟然想出了「西洋鏡」這個點子。父親先量好尺寸用木板做了一個木匣,然後在匣子正面裝上放大鏡,再將畫片放進木匣裡,前後轉動木柄,就可透過視孔看見放大的畫片。父親每天下班回家,晚飯過後便騎著腳踏車,後座綁著「西洋鏡」的木匣去大街上做生意,回到家已是深夜時分,我們早已入睡,只有母親一人坐在暗黑的客廳為父親等門,其實「西洋鏡」的生意一個晚上也賺不了幾個錢,對窘困的家境實在幫助不大。

一天晚上,父親回家時手中抱著一包東西,神秘兮兮地把母親叫進房間,我躲在門簾外偷聽:「上次不是跟你提過隔壁擺攤的老張嗎?我總覺得奇怪,為什麼他的攤子每天人潮不歇,而我的卻只有小貓兩三隻,今天問了老張才知道原來是畫片的問題。老張說風景畫片吸引不了人,現在大家都喜歡看色情片,我問老張這要去哪裡買?老張說這可要熟人帶路才行,我們今天提早收了攤,老張領了我去幫我選了一些,我想明天應該能多賺一點錢回來。」

母親驚詫地望著父親:「這可是傷風害俗的事啊!萬一給左鄰右舍和孩子們知道了可怎麼是好?」父親低著頭,嚅嚅地說:「但日子總要過下去呀!先暫時做一陣子,以後再想其他的辦法。」小小年紀的我,這才知道要維持一個家是多麼地不容易。換了畫片的「西洋鏡」生意雖然變好了,但父親始終過不去自己心中的那道坎,沒多久就收攤不做了。當初若不是被窮日子逼到了角落,這種錢他是絕不會賺的,從此「西洋鏡」也就在我的童年生活中消失了蹤影。

隨著孩子慢慢長大,眷村的蝸舍陋室已不敷使用,家家戶戶開始籌錢整修擴建老房子。父親曾是一名打鐵匠,好手藝在村子裡無人不知,大家紛紛上門找父親翻修老舊房舍,於是父親又有了賺錢的機會。放假天父親會帶著哥哥去上工當小幫手,遞遞拿拿一些工具啊磚頭瓦片的。母親說工地危險不准我和妹妹跟著去,但我們可以在傍晚父親下工的時候去找他。形容勞悴的父親只要見了我們,就會開心地把我們抱起來不停地轉圈圈,彷彿所有的疲憊都一掃而空了。妹妹被父親扛在肩頭上,我的兩隻手,一手牽著父親,一手牽著哥哥,往回家的路走去,夕陽把我們的影子照得又瘦又長,生活擔子壓在父親的肩頭上好似千斤重,但在他焦黃疲倦的面容上卻永遠蕩漾著許多無名的快樂,那時候的日子雖然清苦,家卻充滿了幸福的味道。

在父親過世二十五週年的今天,憶及過往,回憶似一部倒帶影片,又重現在眼前。陳舊的老相簿裡,父親一逕地以他憨厚的表情面對鏡頭,從南京城到高雄港,從英姿勃發的少年郎到白髮皤然垂老之歲,面對人生中的挫折顛簸,父親總能安然處之樂觀以對,感激他給了我們一個溫馨且無憂的童年時光,如今所有回憶隨著父親的離去塵封入歲月的陶甕裡,如果有來世,願我們能角色互換,讓我用一生來好好疼惜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