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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八叔返鄉
■劉永健
家父生長在清末的一個大家庭,因為排行第八,隨著年紀的增長,他的稱呼從八弟成為八叔,再到了八爺爺。但是在那個戰亂的年代裡,誰能選擇自己的工作呢?家父雖然在哥哥們的栽培下,唸完了師範,卻也沒能成為一位老師,而是扛著槍,走向了戰場。
根據父親說:當時在中國的北方,真可謂各方勢力盤據,有共產黨、有偽軍、有軍閥、還有中央軍,左思右想他最後加入了地方武裝部隊,在冀魯豫三省東奔西跑,只為了能夠活下來。
最後,家父在1949年到了台灣,等了四十年,終於等到可以回家的消息了,昔日的慘綠少年早已滿頭白髮,接到老家的第一封家書竟然哭得像個孩子!他要我過去,為我介紹一個個的人名,這是你二大爺、這是四大爺、六大爺有兩個孩子,我們家的姓名都是有輩分的,我是老八,你要記清楚了。
要回老家,對家父跟老家的親人都是大事,家父每天晚上都在計算親戚的數量,這個要送金戒指,那個要送手表,當時家裡其實也沒什麼錢,但是家父還是咬緊牙關,只為了想給每一位親人都有一份禮物。要去桃園搭飛機那天,我凌晨就陪著他到了機場,大包小包的禮物,看著他進了海關,還得去香港轉機,其實當時念大學的我真怕他轉錯飛機!那時我也沒坐過飛機,等父親回來以後,我問他在萬呎的高空上看到些什麼?當時他什麼也沒說,現在的我回想起當時問他的問題,我想他一定看到了那個年輕的自己在長江邊上無止境的奔逃,在淮海戰場上架著橋等著他的長官,可是最後什麼都沒有等到。
老家的親人更是期待,二大爺跟四大爺兩人,每天一早就到公車站,期待著他們那四十年沒見面的弟弟回來,誰知道家父是搭計程車回來的,在運河橋頭,還叫司機先停車,因為他要吃血壓藥!終於到了老家,三個歲數加起來超過二百歲的老人抱頭痛哭,沒有人敢去拉開他們。這些年來過得好嗎?都不再重要了,能夠活下來就是勝利了。據家父說:老家親人為他準備了新的床鋪,但是他堅持要睡在當年他小時候的炕上,在老家的那一週,每天四點他就起床站在門口,看著路過的行人,行人們也好奇地看著這個來自台灣的老人,真的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再怎麼訴說,還是有離別的時候,大家將父親送到北京機場,家父穿著他的那件西裝站在家人中間,留下一張相片,回台灣後沒多久,二大爺、六大爺相繼離世,家父也在隔年春天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那一代人就這樣一個個告別了人生舞台,如果沒有戰爭,也許他們都會有著不一樣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