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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日子‧香港

■鄭文琦

電影《日子》裡有些舊的蔡明亮也有些新的蔡明亮,新的是關於按摩師傅亞儂和李康生(小康)的香港。

因為遲到戲院的關係,我坐下來時銀幕上已是小康的特寫,又因為我刻意不先查任何資料以免被過去的印象影響;等到亞儂開始穿著粉紅小褲褲在鏡頭前晃來晃去時,我開始納悶這個室內的格局、貼著同一組裸女的五十鈴(ISUZU)卡車海報怎麼不太像在臺灣。直到小康走出密醫診所,來到街頭,這才發現,啊,原來他去香港了。

我想到有段時間很愛去香港。1997年,我第一次出國,回程故意選在香港轉機一晚,跑去王家衛拍過的重慶大廈晃晃,從此就經常找各種理由經過香港。又小時候在某咖啡店打工認識的O嫁去香港,工作存錢許久,終於在牛角邨買了樓,可以讓我睡客廳,更讓我找藉口去香港;2007年去看微波新媒體藝術節、2008年去看Zaha Hadid為香奈爾設計展館的Mobile Art國際展。

接下來的事情大家都很清楚,從2019年到今年,香港這座城市在我的行程表上不再出現了,連轉機我也不敢了。我還記得,大概是2009年除夕前,我跟網友計畫好從河內搭火車往北,穿越邊境去昆明、麗江、香格里拉,再折返回河內。卻初次在雲南河口的小房間裡體驗到莫名的驚恐,只因為隨身旅遊手冊上的臺灣地圖顏色明顯與中國不同。

前幾天,一位在香港教書的中國朋友M來台參加影展,約了連我在內幾人敘舊。我們是2016年在雅加達參加獨立影展認識的,沒想到過了幾年,竟然有機會在台北重逢。我們談了好些話,她說,她在香港結婚定居了,博士一畢業就在香港找到教職,「因為有些人出去,就有了職缺。」對於向來求職不易的藝術類博士來說,也算是幸運。

回到《日子》裡,亞儂可沒這麼幸運了。電影設定他來自泰國,長得就像在馬來半島時認識的那些朋友。我本來已為他也住在香港,但在電影裡,他至少有個不小的客廳可以搭伙,也可在夜市擺攤,或許不一定非做色情按摩不可。又或者在電影的設定裡,這是他賴以在都市裡生存的原因?(答案揭曉:原來亞儂的部分是在曼谷拍的。)

蔡明亮的電影拍了香港、曼谷、拍了他們的日子、拍小康的宿疾和他歪著脖子對鏡頭發呆,也拍他和亞儂一起洗澡。但,這畢竟是蔡明亮,他應該不會拍出香港或曼谷街頭上發生過什麼事,也不需要拍。他拍人與人之間的寂寞,一起的或分開的寂寞,這樣就夠了。而觀眾也覺得夠了。

我不知道愛看「理大圍城」或追蹤「佔中九子案」的觀眾會不會看蔡明亮。我偶爾還會。我不是說蔡明亮不想關心香港,但拍那些不會讓他成為蔡明亮,而拍亞儂可能會。亞儂真好看,不禁讚嘆他真年輕,臉和眼睛都發光,蔡明亮也讚美:「亞儂的按摩要做一些動作……小康只要反應就好了。我沒想到亞儂可以做到這樣的表現,我拍第二次就OK了,整個過程太像紀錄了,可是它還是一個演出。」

而小康從來只能反應,他從來就不是慾望的主體。但在電影裡,他看起來像是,他演到全世界都以為他是。

我其實是有點不忍心看完這部片,就像我不忍心再去香港旅行一樣。香港已經不是我知道的那個香港了,而小康也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小康了,他的臉看起來沒有老很多,但眼裡已經沒有那種光了,那是你再怎樣拍也拍不出來的東西。我想到香港的光也快沒了。我和朋友M在台北一起嘆息;過了今晚,她就要回那個漸漸變沒有光的地方,不禁想到下次見面時,我們會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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