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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當街店都打烊時……

■敖古仁

瘟疫蔓延期間,看著電視新聞畫面,播報國外大城市的鬧街上,人跡淒清,商家休業,心裡油然生出一種來自遙遠的,溫暖的記憶。可是對照周遭的疫情,立即又生一種矛盾的罪惡感。

原來,有段時間,每年一次,我們也曾親歷眼見,浴身在類似那樣的街景中。但是那時空氣中飄散的不是不安和焦慮,反而是每家每戶團團圓圓、歡歡喜喜、和樂溫韾的氣氛。

是地,那段時間便是舊曆年假中,大年初一持續到初五,至少五天的時段。那時,大人小孩一起放封,不讀書,不工作,就是吃喝玩樂一整天一整夜幾乎百無禁忌的假期。

那段時間,在冷清街景來臨的前一天,城裡的商圈大街可是超乎尋常,異於一年中其他三百六十四個日子的人聲鼎沸。市場、年貨大街上,店裡店外,買家賣家,喊價殺價聲,此起彼落,盛況比現今之百貨公司週年慶其實超過千百倍,因為那是城裡所有住民共同參與演出的盛會,只有熱鬧,不見暴戾。然而,僅僅過了一夜,同樣的街景,便像似讓魔法師點了一記魔棒,霎時沈靜下來,所有的街店全都打烊,街上人車幾乎不見,與前一天相較,其間之差距可謂天與地,常常令當時年幼的我產生一種不太真實的幸福感。

那段時間,當首都幾乎成為一座空城時,我們便知道舊曆年大年初一,新正,開始了。至少持續初五,才見店家三三兩兩,心不在焉,陸陸續續拉開半邊門,算是給天地神明還有我們這群毛孩子一個實在敷衍的交代,他們已經開工,可以探頭進門試問一聲:「恭喜發財啊,老闆。今天做不做生意?」賣不賣鞭炮、汽水、魷魚絲、還是什麼,可以和同伴分享的零食?通常一直要到正月十五,過了元宵節,所有的商店才會完全恢復營業,城裡人的生活才會重歸正軌,這個「年」才算真真確確地過去。新的一年,於焉啟始。

那段時間,總讓不能返鄉過節的遊子,或是因公因私滯留首都城裡的外國人傷透腦筋,因為幾乎所有的餐廳都不開火。如果沒有新朋舊友收留,邀請一起過年,他們說不定真地得餓上四五天。慘啊,尤其電視上一定會播出,家家戶戶和樂融融,團圓圍爐,大魚大肉,觥籌交錯的年景,那樣的畫面怎不引得那些「老外」胃酸直冒,心裡暗暗叫苦。所幸,如同西方的耶誕節,我們的過年也有與人分享的文化傳統,多數無家可回,無「年」可過的異鄉人總會獲邀到朋友同事家,跟著陌生人一大家族一起過年,因此領略源自不同原鄉,大同小異的過年文化,還有從故鄉帶來,或自創的年食。

可能是呼應過年時街景吧,其實我那時的年假相當寂寞。雖然上有不少兄姊,但是一到過年時,他們自有其遊樂圈,沒人會理會年幼的我,並且也因為幾乎沒有親友會來拜年,所以我常常自己一人吃吃喝喝,看看故事書和電視,玩玩布袋戲偶,就這麼過完一個年。

除了大年初一。

那時,我有一位年齡相仿的幼鄰,也是沒人陪他過年。年前,我們便已經約好,大年初一時我們要結伴,溜去住家不遠處的百貨公司,好好樂一天。那些年的大年初一,除了電影院和百貨公司以外,其他的街店好像都不營業。那時的百貨公司,還沒設置美食街,不過倒是有電影院和兒童遊樂場。一進百貨公司,我們立即把剛剛一路走來的冷清甩在自動門後,迎來年節本來就該有的熱鬧。沿著每個樓層的專櫃,我們走走逛逛,跟著電扶梯,上上下下每個樓層,穿梭在歡樂的人群中。百貨公司的頂樓可以打彈子和桌上曲棍球,屋頂還有軌道飛機環繞整個百貨公司的四周,鳥瞰天上地下的城景。但是,那些遊戲都和我們無緣。我們逛累了,便往低一點的樓層挺進,那裡是電影院。我們在大廳靜靜等著,兩雙賊眼四下掃瞄,看看那些大小沒帶小孩子,我們便可以緊跟著他們的屁股,佯裝他們的子女,趁著進場時的噪動,混進電影院裡,免費觀賞那些五彩聲光繽紛,卻實在搞不太懂意義的畫面。那麼一晃盪,常常就是五六個小時,等到心滿意足後才回家。

那樣大年初一的過年儀式,我們大概持續了三年,後來好像是因為我那位小友伴搬了家,我才又恢後一人過節的慣例。奇怪的是,在那些年裡,家裡的大人們好像從沒發現,我好像連午飯都沒吃,失蹤了老半天。

國二時,我將那年過節的情緒寫進開學後第一篇的作文簿裡,結果讓一向關心我的國文老師叫進辦公室,親曉大義,說是人生不要太灰暗。當時的我,事後除了一笑置之外,也同時學會了隱藏自己的心事。

我想,我後來的人生觀之所以比較悲觀,容易感知人世的無常,一定和過年前後商店大街上的氣氛落差有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臨床心理學所提的「反向作用」(reaction formation)的影響,我反而喜歡在寒冷的冬日,裹著一身的暖衣,呵著熱氣,在商街上漫步,隨意流覽街上的櫥窗,或是匆匆快步的行人和他們手上的提袋。

常想,如果有一天街上的人都不見了,那應該是一個十分後現代的畫面,雖然荒涼,卻不會令我心慌,因為童年時大年初一的街景就是那樣。不過我也知道那應該是不可能實現的幻想,沒想到,幾十年後,我真地見到了,街店打烊,沒有行人的城市。然而那可是一點都不好玩,只是那樣的城市對我卻產生一股莫大的吸引力。我幻想在那樣的商街上巧遇一隻野生的大虎貓,然後默默彼此讓路。

無常,便是我過年時,或是面對瘟疫,或是岌岌可危的和平時,經常生出的心情。一直以為能淡然處之,可是其實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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