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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褪青衣 雨巷與敵意 (四)

文/蕭宇翔 圖/蔡克信

 我曾在他頂樓加蓋的套房中過夜。他總要放著音樂,點著小燈才能就寢。昏睡之中,在心神狀態極度不寧下,我感到上方有棉被薄薄地展開,傾蓋我的身軀,將我從苦夢中喚醒一瞬。我允此心意。

我曾坐他的機車,無數次穿行台北,往返羅斯福路與周邊大小橋梁,坐在後座喊「騎慢一點!」他是帶著甚麼怒氣生活在這裡,我當然曉得,我的某任伴侶曾好幾次告訴我,想要撞死在分隔島上,只因為感到車道過於空曠,而天地如此不仁。我允此心意。

我曾與他撐傘躲入巷子裡,漫長地等待著一家鐵板燒外帶。下雨了,雨沒止盡地下,人人紛紛退入雨巷,突然變得焦急,脆弱,孤僻,顯現出那神經質的、缺乏安全感的,心的暗面。他突然對我抱怨起文學中的種種,台北如何傷害了他,為甚麼始終沒有得獎?他的傘很大,可以罩住兩人,甚至第三個人。我允此心意。

氣候再度冷冽起來了,而且天朗氣清。我騎車駛入正午的炎陽大道上,等候著紅燈,陽光下,看見自己的掌紋無限消失。我想起W君的種種往事,我想起雨巷,此刻尤難忍受,但我依然忍受著,我告訴自己可以,歡悅於忍受,與人的悲歡榮辱較勁,識得我的友伴,尤須識得我的敵人。

我已走出雨巷了,在陽光普照之中。

突然身周傳來輕柔的喇叭聲,仔細一聽,遠方救護車的鳴笛正在加速中轉調,著急而小心翼翼地駛過來。為著救護車協調讓道,我與眾多騎士、汽車相互挨近,靠到路肩一側,非常擠迫地聚攏在一起,但是,絲毫沒有碰撞到彼此,而是和諧地,近乎神聖地,保持著緊迫中的有情,纖細的禮儀,相互貼近之間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非常果敢。我突然感到一陣害羞。

兩棵樹在相近的地方生長時,他們的樹冠會在貼靠之處留下一道狹窄而連綿的縫隙,羞怯的兩棵樹基於對彼此的尊重而為對方留下空間。這是樹的羞避。這是雨巷的相反。普照的陽光裡,救護車在狹窄,暢通的過道上穿行。

雨巷是供人原諒,或者遺忘的,雨巷是供人抒情,或者憑弔的。雨巷聚斂了人與人之間不可為外人道的張狂、自憐、悲劇。我不再做別人的雨巷了。

救護車駛過。眼前的大道敞亮通透,它將依序前往下個路口,再下一個,毫無滯澀猶疑。

 

(本專欄作者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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