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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解讀《楢山節考》
■吳守鋼
(1)
近七十年前,一位半生都在玩吉他的小伙子深澤七郎投了一篇區區幾千字的短篇《楢山節考》應徵某小說獎活動,竟一舉中大獎。一時忙得電影,電視,話劇,朗誦,廣播,漫畫等都來捧場,聲勢比當年中原放映高倉健演的《追捕》還轟動。
小說梗概如下:
深山老林裡的一處寒村,自古以來就嚴守著一條有違人倫的規矩:到了七十歲就由家人背到山溝裡去扔掉。
為啥?
窮。
生命延續的手段是肚子填飽,而村裡填飽的糧食有限。所以,為了讓已存在和即將來臨的生命的香火燃燒下去,年齡得有上限。老的不去,新的難來,過了古稀就得再回娘肚裡修行。
寒村,除了溫飽之外沒新事。
什麼節日、喜慶,一年中僅一次的新年也只休息一天。要說吃好的、穿好的,與他們一概無緣。結婚,沒有婚禮;喪事,沒有葬禮。男女到了年齡就在一起,然後又催生出新的生命……。
在這裡,歷史有如一張不見起伏的心電圖。
卻說,這家老婆婆五十年前嫁來,今年六十九歲了。一個兒子,四個孫子。孫子還小,卻是消耗糧食的機器。媳婦剛過世沒幾天,後續的就急著要上門了(因為對方家裡也多著一張消耗糧食的嘴),大孫子十六歲,他的女人已挺著大肚子在門口張望,蹭著要上飯桌來了。
老婆婆的兒子深知村裡的規矩,內心卻捨不得親娘。所以始終不願把背老母上山的事提上日程,即使別人有意無意提了,他也裝著沒聽見。但是,天地玄黃的現實,誰都得被背著走這條路,正如誰都得走進墓穴一樣順理成章。
兒子遵守這條規矩是早晚的事,不如自己先提出來。還在七十不到的邊緣上徘徊的老婆婆,那樣自覺、自願要走,因為她懂。
人,有如大樹上的葉子,充滿生命時綠葉蔥蔥,而失去生命力後就會變黃變枯,然後落地隨風而去,十分自然的自然法則。
再說,家裡的財政由她管著,最明白開門七件事。所以,她已經在悄悄準備了。先把自己健在的牙齒敲掉,向村裡人宣告自己老了,無力吃了。接著,教會進門的媳婦、孫媳婦怎麼做別人無法做又最省錢的飯菜。一切安排妥當後,便向兒子挑明,應該走了,快辦動身手續吧。兒子被逼得無奈……
這是一則以民間棄老的傳說為底本的小說,作者說。故事是從作者的老家山梨縣的老人那裡聽來的,舞台卻在長野、岐阜縣一帶,涉及的語言竟又在別處。可以說,由模樣不同形狀各一的拼版拼湊起來,拼湊得無痕無縫。
轟動。轟動的最大效應是激起了坐冷板凳的專家的好奇。但是,是何時何地何種風俗,調查了無數年,考證了無數次,至今都沒有確切的答案。
(2)
什麼是傳說?
為了搬掉門口礙事的兩座大山,八十歲的愚公動員子孫一起移山。似乎有過,卻絕無可能的傳說;扮成熊樣的大禹在治水的半路上與妻子偶遇,有了身孕受了驚嚇的妻子頓時變成了石頭。禹的兒子啟,也就是中原夏王朝的開國君主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信不信由你;還有,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
一天早晨,公司職員在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從此眼前的一切變了。一則可歸類於美人魚式的傳說。這些近似荒唐、非常識的故事,卻又讓有常識的讀者讀得津津有味便是傳說。
換句話說,文學,有的如原汁原味反射生活的鏡子,也有的是把生活分呈成赤橙黃綠青藍紫來顯示的三棱鏡。
鏡子似乎很生活,光譜似乎很離譜,但是,本源一樣,都是人對世界的認識與思考。
《變形記》也好,《楢山節考》也罷,看似荒謬不近人情,卻描繪出嚴苛的生存環境之下,人難以逃脫殘酷的生存法則。
(3)
鮭魚在產卵後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死,自然界的動物昆蟲都有如此的生存方式,何況人類?老婆婆為了子孫的延續,自覺選擇了走棄老之路,是遵循了為生而死這一根本的自然法則。
生的眷戀、死的恐怖。為了子孫而情願犧牲自己,可以說在每個人的身上都有表現。在一個真的文明還沒走進現實的時代,並不荒謬,而荒謬有時更接近現實,接近真實。俄烏戰場上的慘狀並非外星人的所為,非洲大地上飢腸轆轆的嬰兒、待斃的兒童也是人類不小的一部分。
現實與非現實,正常與異常,過去與未來,喪失與再生,死去與復活。
所以說,這篇小說不僅表現了寒村,是人類自身的本質。從自然走出來的人類,自以為創造了文明,然後被這所謂的文明馴服而走進迷宮後,漸漸遠離了自然而違背了自然的本質。
不僅古代,現代也同樣是困惑人的迷途。
就此意義上來考量,《楢山節考》是一面三稜鏡。遵循自然法則,正視人自身的不足。不要被假文明,或者說建築在沙漠上的文明所蠱惑。《楢山節考》很形象,沒有camouflage,也沒有讓生活變形,是一篇警示人類虛假一面的寓言。
※《楢山節考》,日本小說,深澤七郎著,發表於1956年《中央公論》雜誌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