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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海銀塗鹹鹹的記憶──讀吳正任老師的《月光掖佇海銀塗》
■鄭清和
吳正任老師寄來他的台語散文作品集《月光掖佇海銀塗》,乍見書名的剎那,不禁驚叫出聲:「好詩意的書名呀!」
其實,正任老師就是不折不扣的詩人,他在二零零五年十月出版的《車過牛路彎》即收錄了三十首台語現代詩;在二零一八年九月出版的《佇夢境的門喙》更是全書均是以台語寫就的現代詩集。
認識正任老師是在一九八零年代,那時,我們正值英氣風發的青年,都是工廠人,以魚雁往返談論文學創作,但素未謀面。我倆同年,但他跨入文學創作比我早,一九七二年即有作品被收錄在高縣青年散文選輯中,那時我才大一,還未步入文學創作呢!
一九七八年一月,正任老師的第一本散文集《白雲飄飄》由彩虹出版社出版,我開始閱讀他的文章,在我們那個年代,彩虹出版社的書是文青必讀。我是個內向、木訥又自卑的鄉下孩子,會跟正任老師聯繫是因我們先後在台南市的鳳凰城圖書公司出版書籍,老闆送我一本正任老師的《荻花飛》散文集,他質樸、清新、不造作的文筆很合我的胃口,因而冒昧提筆向他請益。記不清魚雁往返了多久,我為了生活而斜槓了多個工作,日子像陀螺般轉個不停,暫停了寫作,而正任老師因升任了幹部,加重了責任,我們各忙各的,聯絡是怎麼斷的,真的半點記憶也沒有。
一九九零年代,台灣的工廠開始引進外勞,有天突然收到正任老師寄來兩本外勞在台灣的報導文學書籍,原來他已升任人力資源部門主管,在外勞的管理上有許多寶貴的實務經驗,寫出來想跟產業界分享。於是我們又開始書信聯繫,但仍未見面,卻因都暫停文學創作,與文壇動態失之交臂久矣,能聊的共同話題不多,不久又斷了線。
二零零二年正任老師自職場功成身退後,隨即進入教育體制,在各中小學傳授母語,也開始重啟文學創作,但卻將文學創作所用的語言,由華語轉為台語文。許是台語文是他的母語,他寫來更得心應手,甚獲各方肯定,書一本接一本的出版,得獎亦連連,曾同時榮獲教育部首屆母語文學臺語現代詩、散文獎等,更被聘為第十、十一屆台南文學獎評審,及第十一屆台中文學獎評審。
正任老師的台語文作品,每本我都有,而且深得我心。為什麼我會為文對《月光掖佇海銀塗》特別抒發感想呢?原因是海銀塗有我童年的記憶。我的第一代祖先是高祖鄭言先生,他由大陸泉州府同安縣橫渡「十去、六死、三留、一回頭」的黑水溝來台,溯二行溪而上,也不知為什麼,他擇定在田寮區古亭里與月世界隔鄰的一個叫南勢的小聚落落腳下來,這個俗稱「惡地形」的山區,裸露的「海銀塗」就跟我結了不解之緣。惡地形又稱地形,這塊只能種刺竹、銀合歡的土地,正任老師習慣以「惡地山河」稱之。二零一八年七月十六日他曾受民視〈飛越文學地景〉節目邀約訪談創作「走揣惡地山河」一文的心路歷程,該文被選輯入《2009台語年度文學選》一書中。
先父是第四代,在祖居地田寮區的古亭里出生,九歲隨我的祖父遷居到台南的龍崎區,我雖非出生在月世界,但讀國小前父親至少一年會帶著我回古亭里一趟,參加隆后宮的廟會活動,因為我是媽祖婆的契子。在拜完媽祖後,我們會回南勢探望當時尚未移居的四叔公、五叔公,有時會留宿一個晚上。如果有同輩的堂兄弟在,我們會玩在一起,嘻笑追逐歡鬧中不慎跌倒了,不免沾了滿嘴的海銀塗泥沙,手肘順勢往嘴角一擦,一股淡淡的鹹味從舌頭兩側傳來,本能的反應,痰一口接一口吐著,總覺無法擺脫那鹹味的糾纏;如果沒有玩伴在,我就會纏著四叔公、五叔公,要他們講已聽過一遍又一遍的鄉土傳奇給我聽。
祖父和父親說給我聽的祖居地有關的傳奇或故事,總是不盡相同,到底誰說的是對的呢?好奇的我一再追問,還是得不到正確的答案。想說問還住在祖居地的四叔公、五叔公,疑惑或許會釐清,誰知四叔公是一說,五叔公又是另一說,更是糾纏不清了。不同長輩記憶中的資訊均有些許出入,不是傳奇的結局迥異,就是故事的情節不同,總有矛盾兜不攏。憨狀可掬童年的這些疑惑就這麼在心裡一直擱著、藏著,轉眼已是隨心所欲不踰矩的老年。還好,正任老師的《月光掖佇海銀塗》為我解了惑,瞬間豁然開朗,茅塞頓開。
《月光掖佇海銀塗》收錄了正任老師的散文、演說稿,以及論述、劇本、傳記等文稿,是一本綜合文集。因為我倆成長的年代相同,書中談的又是共同的田寮區的人、事、物,我手不釋卷的一遍又一遍讀著,整個人沉浸在那十三篇有關描述田寮傳奇、故事的散文中。
其實不能怪長輩各說各話,因為祖父那輩之前的長者都是目不識丁的文盲,有關傳奇、故事的傳承,靠的是口耳相傳,難免不全或偏失了。如果說那是穿鑿附會,那真的是冤枉他們了;如果講成是郢書燕說,又未免太小題大作了。真正的原因,應該是沒有人把它化為文字流傳下來,不識字的長輩在轉述的過程中,難免就其所知加以轉述,有些是以訛傳訛,有些是積非成是,久了就偏離了事實的真相。
說實在的,這應該感謝正任老師,因為他曾在舊地名為狗瘟氤的崇德國小,教小學生「台灣語言」和「本土文化」的課,為跟小朋友講當地的傳奇,他經由實地的踏查、訪談,收集了田寮區流傳久遠的精采傳說、故事,在「拋過一節山路」一文中提及在講給小朋友聽時,獲得熱烈迴響,他們很感興趣,因為故事就發生在他們每天出入的場所。正任老師將之化為文字,收錄在《月光掖佇海銀塗》中,這在本土文化的流傳與接續上是美事一樁,更是一大貢獻,將會一代接一代正確的傳誦下去。
讀了「旅行明信片」該文中的「過銀錠山」,我才正確地知道四叔公所說的銀錠山,和父親所講的馬頭山是同樣一座山,只是站在不同方位看過去的外觀迥異而已; 讀了「海銀塗傳奇」該文中的「營盤崙義民塚」,才知祭拜的義民爺不是五叔公所說的朱一貴民變,也不是祖父所講的林爽文事件,更不是父親所談的戴潮春事件等的士兵,而是嫁在狗瘟氤的大姑媽所言才是對的,他們是地方百姓所自組的保衛鄉里的民兵團練組織,在一次盜匪夜襲中,慘遭殺害的殉難之士。
兒時喜歡聽長輩講古,常常蹭著要他們講祖居地的鄉野傳奇。他們沒上過學,不識字,不會講小紅帽,只會講虎姑婆,講到虎姑婆啃著小孩子骨頭所發出的聲響,我會嚇得緊緊死抱著長輩;他門不知武昌起義,只會說鴨母王事件,說到朱一貴一聲令下,鴨母自動如軍隊排出整齊隊伍,我會對著媽媽養的那幾隻菜鴨狂叫,要牠們列隊。讀完《月光掖佇海銀塗》,藏在心中超過一甲子的疑惑,可謂刀過竹解了。
每次展讀《月光掖佇海銀塗》,腦海中總情不自禁想起兒時回祖居地腳踩的海銀塗,夜宿親戚家,睡前先到屋外尿尿,遠方照在海銀塗山尖再反射的月光,像把利劍,總是叫我雙眼睜不開。此刻,這個年紀認真的去回憶月光灑在海銀塗的景象,隱約中感覺有一種滄桑的美,還有一種淒涼的悲,更有一種淡淡的愁。
原以為人的記憶會隨著年歲的增長,逐漸從大腦的海馬迴中,一點點一滴滴緩緩的模糊,一件件一起起慢慢的消失。消失中的兒時海銀塗鹹鹹的那些記憶,沒想到又被正任老師的《月光掖佇海銀塗》一書喚醒且修復了。